窗帘被静悄悄地拉拢起来。汤贞回头,发现小周还在床上,闭着眼睛睡得正沉。
假期还没结束,时间在一分一秒离开他们。汤贞掀开被子一角,小心躺回到小周身边。
过了不到一刻钟,周子轲“懵懵懂懂”醒了。这比什么早餐咖啡都让人更快地清醒。
小周只爱吃米饭,不肯吃面包,偏偏法国人面包做得美味,米饭却难合他的胃口。无论早餐端来什么,小周左右要汤贞哄着喂着才肯吃。出门前换衣服的短暂时间,汤贞还回工作短信。周子轲把t恤穿上,眼睛瞧着床上那背影。他走过去,一把捏住了汤贞一只脚腕。“这块疤哪来的。”他坐在床边问。
汤贞起初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坐起来了。小周握着他那只脚,脚趾上的疤痕已经淡化了许多。
汤贞抬起眼,近近望着小周的脸。
他们坐在车里沿着乡村公路兜风。不似普通来法的游人,总习惯到有名的景点去合影留念,汤贞没有这种资格。他只能戴着他的软呢帽,戴着墨镜,和小周一起坐在牧场的旧木篱笆上吹吹风,或是走进林间去,踩着厚厚的松针,走进野花开遍的庄园。
花丛中,养蜂人正在劳作。他们两人避开了游人最多的路线,参观了最偏僻处的城堡住所。
*
汤贞喜欢吹风。天高云淡的时候,风吹拂过他的额头,把他的衣袖鼓得像铃兰花似的,连汤贞整个人也要被一同托起来了。
所以他说他喜欢阳台,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好像要飞去天上。
“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吗,小周。”汤贞问。
周子轲背靠着栏杆,帽檐压低了,把所有恼人的烈日都遮掩住——与汤贞不同,他从来是不喜欢阳光的。周子轲的眼睛在阴影下眨动,与汤贞那仰望他的,被晒得细眯起来的眼睛对视。
周子轲想把汤贞搂过来,每次他们目光接触,周子轲总想这样做。可汤贞说不行,汤贞回头往身后看。
带领他们进城堡来的服务人员早已经下楼去了,周子轲朝四周看了一圈,只有空荡荡的住宅,没有别人。周子轲从背后把汤贞抱紧了,把汤贞衣服里的空气挤出去,汤贞抬起头,也和周子轲接吻。
没人看得见。小周边吻他边小声呢喃。
汤贞还是有些害怕的。阳台下面零零散散有游人经过,即使戴着一顶软呢帽,汤贞也总想把脸藏起来。他根本不可能感觉自由,只有一时忘情时,只有和小周在一起时能得到这种力量。而小周——小周天生就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也不会像汤贞这样,只因为多吹了点风就产生什么幻想。
汤贞是不曾想到他会遇到爱情的。一想到爱情的开始,他总会想到结束。这仿佛因果循环,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他和小周会走到哪里呢。
汤贞骑在租来的车子上,沿着河畔的长路,他追在小周身后。
小周骑得很快,不同于汤贞沿着河岸的小心翼翼,小周连骑行的路线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他时不时回头瞧汤贞一眼,也许是发现汤贞正望着他,愣愣地看他。小周毫不掩饰地笑了。
比起爱情的逐渐消磨、消逝,或许像电影里那样戛然而止,能让汤贞对这段感情保有更真挚、美好的印象。汤贞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又希望着,如果能和小周一直像今天这样在一起就好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人的情感无法像电影突然落幕。他和小周之间,也只会浓情转淡,不会一直保持着。
汤贞还没想好怎样去面对这样一个过程,突然一辆自行车从前方横插进了汤贞的视野。汤贞忙刹住车,小周不知何时已经从前方骑回来了。
周子轲皱着眉头居高临下看他:“骑得也太慢了。”
这条小路坑坑洼洼,汤贞不敢骑快了。他身上的代言合同演出合同太多,任何摔着碰着都会影响工作。汤贞这副身体也早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我们慢点骑好不好?”汤贞问。
周子轲只好放慢了速度,陪汤贞一起,在路边慢悠悠地度过这段时间。
法国的夕阳从那条河的尽头笼罩过来,在两个漂泊的人身上蒙上了一层微光,又拉出两道长长的相依偎的影子。等骑到了路口,小周在路边放下车。风吹得树叶累累作响,仿佛唱诗班孩子们的柔声细语,小周把汤贞搂到怀里。小周不太开心,可能因为时间短暂,不知不觉,太阳又要落了。
“我如果去你在巴黎的酒店找你,你会不会生气啊。”小周说。
汤贞在小周的怀抱中,两只手也把小周抱着。汤贞抬起头来:“我以前从阁楼上摔下去过。”
什么?小周一开始没听清楚。风声渐大了。
*
汤贞与小周分开总共不到一百天,为什么会这样难分难舍,汤贞也不明白。每一分钟他们在一起,吻,拥抱,交换彼此的呼吸,越是幸福,越是快乐,汤贞心底就越是潜伏着一丝阴影。他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担忧、难过,抑或忐忑不安呢。
他想他会永远记得那一个下午。记得那片夕阳笼罩在他和小周的身上,仿佛是一种祝福。也许那片光本身即是小周身边的一部分,是因为小周的降临才来到汤贞身边。
《梁祝》在巴黎的第二场演出,汤贞身着英台成婚时的大红色喜服登上了前往马家的婚船。观众席里一片肃穆,汤贞分明辨认不出那一张张面孔,却又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小周,那是个戴了帽子的年轻人。英台越是念着梁兄,他的面目便越清晰。
回到巴黎以后,汤贞恢复了往日繁忙的工作。也许是终于适应了巴黎的生活,汤贞很少再在《罗兰》片场往国内去电话了。空闲时他喜欢坐在片场椅里,仰着头,瞧天上掩藏在云后的太阳。
报纸上说:“汤贞在法国剧组已不再给梁丘云打任何电话。也许 mattias 的解散就在眼前。”
祁禄问汤贞:“你和云哥的组合真的要解散了吗。”
汤贞坐在车里。《罗兰》剧组收工后,他就要前往新城影业法国分部,与方老板的团队就电影节的工作细节忙到深夜。等从新城影业出来了,月亮早已爬上了树梢。汤贞也不回去休息,而是让祁禄带他去巴黎另一家豪华酒店。汤贞说,他有工作要继续忙。气温下降了,汤贞穿的衣服也多,厚外套几乎能挡住半张脸。汤贞戴着墨镜坐在车里,抱着给“工作伙伴”精心打包好的餐盒。汤贞对祁禄说:“我们不会解散的。”
到了酒店楼下,汤贞上去了。他总试图让祁禄回去睡觉,可祁禄不放心,就在那座酒店大厅里等,他反正没有别的事做,所有的工作就是陪着汤贞。
祁禄在给云哥回复的短信里说,他也不知道汤贞以前在片场是给谁打的电话,应该是不同的人,毕竟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找他。云哥半夜也能很快地回短信:“你们还在方曦和那里?”
“不在,”即使只通过文字,祁禄也能感觉到云哥的焦虑,“我们不在方老板那里过夜,谈完工作就回去了。”
凌晨两三点钟,汤贞往往才从“工作伙伴”的住处出来。手里提着空了的餐盒,汤贞坐进车内,厚外套把他的身体包裹得紧紧的,一上车汤贞就蜷缩进座位开始打瞌睡。他是太累了。祁禄在夜路上开车,转头看见汤贞脸颊红红的,依靠在厚外套的帽子里,可能外套里热,而汤贞怕冷。
《梁祝》在法国总共演出三场。三场结束,剧组一行人也要回国了。践行宴上,林汉臣老爷子拉着汤贞和乔贺的手,同来自各国,齐聚巴黎的学者和评论家们最后一回谈论他们此次带来的作品。林汉臣说,英台对山伯的那份情,只有小汤懂了,这戏才算通透了,可三年前在中国内地首演的时候,小汤年纪小,怎么也演不出那一份感觉。“究竟什么是情啊,”林导看向汤贞,他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汤贞在笑。有法国评论家请汤贞帮忙翻译这句诗词,汤贞一愣,他一时也想不出怎样去解释。
倒是身边一位日本学者,有在中国游学的经历。他用法语对那位评论家念道: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而我却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林汉臣年纪大了,要早回酒店。临上车前他对汤贞道:“你明天不用来送我,在巴黎好好生活,好好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