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郭小莉之前担忧过的那样:从阿贞住进了疗养院,再到出院,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无论是梁丘云的离开,还是公司走了那么多人,构成汤贞二十六年生命的很多东西,都彻底变色。
“我不知道他出来以后会怎么样,”郭小莉曾经对曹年说起,“是会慢慢变好呢,还是……因为接受不了……”
曹年坐得距离汤贞更近了些。他发觉汤贞虽然不爱说话,但整个人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听说你们每天都去散步?”他问。
汤贞很轻地点头。
“你能自己走吗?”曹年问,“还是要子轲带着才可以?”
汤贞没回答他。
曹年说:“你不相信只凭自己,你也是可以走的吗?”
汤贞低下头了,似乎这个问题本身没有什么意义。
曹年又问了些别的,像是汤贞现在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有没有按时吃药,每天做多久、多远的运动,有没有在家里做过家务,胃口怎么样,有没有难受,每天最开心的事是什么,最难过的事是什么,等等。
汤贞有的回答了,有的只是简单地点头或摇头。比起一个医生,比起药物,汤贞现在似乎更需要一个“主人”,来告诉他怎么回答问题。对于自己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汤贞甚至都记不清楚。
汤贞想了好久,才说他现在每天最开心的是,做“小周”要做的事。
曹年感觉到了汤贞在那一刻难得的诚实,他说:“‘小周’对你来说很重要。”
“你和‘小周’谈起过你的想法吗?”
汤贞摇头了。
“为什么呢?你是不是都不和他交谈。”曹年说。
汤贞抿着嘴。
“你是还不太信任他,还是……”曹年问,“有什么别的顾虑?”
你最近又做什么梦了吗。
汤贞点头。
梦到了什么?
汤贞回答,大海好黑,好冷。
汤贞站在曹医生办公室打开了的门边。隔着一条擦洗过的走廊,他看到小周就坐在他面前。小周背靠着长椅椅背,低着头,这几天下来,任何一个人都会累到睡着。
曹医生几分钟前问:“你梦里的大海,就只有黑吗?”
灿烂艳阳透过小周背后走廊的窗子,映在了汤贞至今仍不习惯日光的面颊上。
他像不愿打扰主人的木偶,站在门口不动。曹医生从他身边过去了,也感觉不到汤贞有什么反应,如果不是曹医生的秘书过来给周子轲送一叠文件,汤贞恐怕要在这里一直站到周子轲睡个自然醒。
周子轲揉了一下眼睛,接过了那个密封着的文件袋。他皱了皱眉,看到面前呆呆站着看他的汤贞。
汤贞的手被周子轲拿起来,握住了。他被小周牵着,离开了诊所。
曹医生说,别看子轲现在这么懂事了。
“其实他小时候特别容易发烧,需要被人百般呵护着,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汤贞被小周的手牵着,在两排高大茂密的七叶树之间行走。汤贞走得慢,感觉小周无时无刻不在迁就着他。
“以前都是别人呵护他,照顾他的,”曹医生说,“现在他来呵护你,照顾你……他不愿离开你。”
汤贞感觉一层一层的黑色水纹在他眼前荡开了。
“你呢,阿贞,”曹医生说,“你愿意代替子轲的家人,在他需要的时候照顾他吗?”
汤贞感觉小周的手好热,紧紧攥着他,有时会攥得他的手生疼。汤贞站在原地,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眼前这条路是如此之长,要走到什么地方才算尽头。
小周牵着他的时候,他便跟着小周,去复诊、工作,去做任何事。
小周松开手了。
黑色的水又会笼罩回来,似乎整座城市都会随之被淹没。
海水总是又黑又冷,像座冰窟。
不像四面封闭的高墙,会捂住人的哭声、喊声,将人的生命力彻彻底底耗空了。
海水是静默的,只会放任失去生命的人向下无止尽地坠落。
“来,”有个声音对汤贞说,“阿贞,到我这里来。”
汤贞还站在原地不动。
海水冰冷刺骨,让人浑身麻木。他就算仰起头,也只能看见海面上方的光距离他越来越远了,仿佛存在于幻想中——
“阿贞,”那个声音说,“到我这儿来。”
“阿贞?”周子轲就站在距离汤贞一米外的地方,他只要汤贞走这么远,“到我这儿来。”
可汤贞还是站在原地,手因为没有被周子轲拿着,而没有着落地放在身边。
汤贞呆愣愣地望着他,像在望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
“人永远有爱与被爱的需求,”曹老头曾对他说,“你要相信,他也和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