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文涛一身穿得颇正式,头发打理得也细致,是从周老爷子的寿宴上匆匆赶过来的。艾文涛在急救中心那扇门外走了两圈,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他过来说:“吉叔,哥们儿现在什么情况?”
吉叔后知后觉,抬起头,一看阿贞还在身边,吉叔小声儿说:“子轲没事儿,就过来做个检查。”
艾文涛听了这话,皱了皱眉。
“好好给老爷子过着寿,怎么突然就过来做检查了?”艾文涛一头雾水,又看到了旁边的汤贞。不知是一瞬间想到了什么,艾文涛脸色一下子变了。
吉叔今天过得很不平静。之前半个月,他做了许多准备,因为子轲有可能要回来,回来参加老爷子的寿宴。据吉叔的猜测,很可能会把那个叫阿贞的年轻人一块儿带来。连着好几天了,吉叔每天在家就琢磨这事儿,除了要准备寿宴的种种细节,还要琢磨怎么让子轲觉得舒心,觉得家里人爱他,比外面所有人都理解他。小朱给他们出主意,说蕙兰以前看过汤贞的戏的,《共工之死》,还跟周叔叔夸过的,周叔叔说不定记得。为这句话,吉叔这几天特意把蕙兰以前留下的影集翻了个遍,蕙兰从小生得美,身边总有穆老板派的摄影师跟着,留下太多照片。左找右找,还真让吉叔找着一张。
那是一张合影,似乎是在某个庆功宴上拍摄的。蕙兰身边有不少大演员,还有些小孩子站在前排,一个男人戴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表情很叛逆,站在身边。相片下面是一行钢笔小字:金秋重阳,蕙兰与戏剧家林汉臣合影。
吉叔不知道那照片上那么多孩子里,有没有汤贞在。这一会儿,他转头看了看汤贞。
“阿贞,”他想到子轲的惦念,劝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吧。”
汤贞愣愣的,低着头,好像没听见吉叔说的话一般。
窗外一片死寂,雨停了,可乌云仍旧笼罩天际。
汤贞抬起头,他坐在走廊窗边,没看到星星,外面连月亮的光也没有。
小周的朋友小艾走了,因为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吉叔亲自去送他,答应有什么事一定会让他知道。吉叔刚回来,急救中心的门就打开了。有护士从里面出来了,一出来还被外头这么些保镖的阵仗吓了一跳,汤贞披着雨衣,跑到门前去。
小周穿了条白底蓝条的裤子,就坐在急救中心里一架病床边上,他上身赤裸的,精瘦的腰上不少纱布,被护士们处理过了的外伤伤口包扎得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有多严重,腰上绑了一条深灰色弹力带,像是固定胸廓肋骨用的。
小周显然没注意到汤贞出现在了门外,他低着头,头发蓬乱,大概清洁完了也没梳头发,小周从身边护士手里接过打开了的上衣,那同样是件白底蓝条的褂子。护士要帮他穿,周子轲摇头,他抬起手,自己忍着疼痛不适把上衣穿上,把所有纱布、绷带都遮在上衣里面。
有护士推着小车从里面出来,汤贞后退一步让出路来,看到车上小桶里尽是被血红色泡透的纱布。
“子轲啊!”吉叔叫道,走进了门里。
小周没精神地抬起眼来:“吉叔,我们现在回去吧——”
他话音一顿,没说下去。汤贞站在门外,远远的,正看他,汤贞嘴巴微微张着,好像正在哭泣,却不敢出声音。
这家医院的几位领导和吉叔很熟,这最早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天津紫竹林有位姓穆的银行行长,牵头在这里造了这么一所医院。而在八年前,这所医院接受了嘉兰集团的巨额捐赠,建立起一所国内最大的肿瘤防治中心,一年收治了癌症患者十余万人。
于公于私,周子轲来到这个地方,就算是半夜,也不会受一丁点儿怠慢,这和他家开的也差不多了。也许他未来也会继承他外公、父亲的衣钵,想起来捐点儿什么。
刚才还急着要回家,这会儿阿贞走过来了,周子轲便不说什么了。他坐在病床边看他,拉过阿贞冰凉的两只手来。
“你怎么来了?”周子轲轻声说,似乎想责备汤贞不听话回家睡觉,但他紧紧揉着阿贞的手,是很想见到他的。汤贞哭得嘴巴张开了,在他面前直吸气。周子轲看他还穿着这件雨衣,大概根本就没回家去。
周子轲抬起手来,他的手心里也贴了纱布,是爬上岸的时候在石头台阶上擦伤的。他用手抹了抹汤贞脸上的眼泪,然后捏汤贞的脸。
吉叔坐在急救中心里的办公隔间,听主治大夫给他讲手里的片子。子轲福大命大,从那么高的河坝上掉下去,就断了两根肋骨,没有伤及内脏,腰上有伤口流血比较严重,像是与人斗殴造成的,缝了二十多针,剩下的则多半是一些擦伤。“这几个月经常下雨,护城河那边儿水位涨了不少,但一下雨水就浑,我看子轲挺难受的。”
护士从外面进来,提着一个消毒布袋,袋子里是还没洗的子轲换下来的衣物。“很多病人都不愿意在医院洗衣服,”主治大夫笑道,“吉叔要不带回去吧。”
吉叔接过袋子来,不看还好,一看更加难受了。子轲那件黑色夹克外套,夜里什么也看不出来,里面一件白色t恤团在一块儿,全是血。
“没事了,没事情了,”大夫忙安慰老人,笑道,“子轲啊,特别坚强!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喊疼,板着一张脸,真酷啊——”
护士过来要带子轲去病房输液,发现周子轲正说手疼,很难抬起来,嘴里也很干,于是汤贞两眼通红的,端过水来喂给他喝。汤贞刚才还哭,现在也不哭了,认真瞧着小周咽水,生怕呛到他了。
“输什么液?”周子轲喝完了水,看护士。
护士脸有点红,说,给伤口消炎。
周子轲不高兴道:“不是打了破伤风吗。”话音未落,有人抽纸帮他擦嘴角的水。周子轲抬起眼,看到阿贞帮他擦过了两边嘴角,像在照顾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小朋友。
周子轲忍不住笑了。
虽然他接着就感觉肋下有点疼,笑都笑不自然。
病房很宽敞,除了病人的大床以外,还有张供陪护人睡的小床。凌晨三点多了,周子轲坐在病床上,他一天下来只有中午在车里吃了点饼干和巧克力,晚饭没吃,刚才还没感觉,现在饿得睡不着。
吉叔要人从家里送饭来,周子轲拒绝了,医院有配厨房,护士也说了,饭已经开始做了。“吉叔,吃饭了吗?”周子轲问老人。
吉叔手里提着那袋衣服,满面化不开的愁绪,冷不丁听到子轲问他这么家常的问题,吉叔抬起眼。
“吃了。”吉叔轻声说。
周子轲看他道:“去睡会儿吧,明天一早走。”
“好。”吉叔点头,对子轲微微笑了。
医院走廊上,一个人推着小车,车轮咕噜咕噜的,送热腾腾的饭菜来。周子轲的病房前站了十位保镖轮值夜班,他们检查了来人在厨房工作的证件,才接过他手里的小推车,送进病房里去。
汤贞借病房的浴室冲了个澡,换上护士给他的一套干净衣裳,看着和小周是一样的。汤贞在浴室里擦干头发,又低下头,独自坐了好一会儿。听到外面小车轮子沿着走廊咕噜噜推过来的声音时,汤贞抬起又红了的眼眶。汤贞抹抹眼睛。
保镖敲了敲病房卧室的门,隔着一扇门,说是医院厨房送来的晚餐。
汤贞不知道是不是洗澡的时候水太热了,还是这个雨夜,看到小周受的这些伤,让他产生了某些很不好很不好的联想。他坐在小周床边,看到进来的保镖人高马大,把一辆小车推进来,头也没抬起来,就退到门外把门关上了。
汤贞眼睛还盯着保镖离开的那扇门,他没看清保镖的脸。小周坐在床头说:“我饿了。”
汤贞看小周,汤贞把餐车拖到面前,把上面的每盘菜打开了,他问小周想吃什么菜,然后用筷子夹了一块番茄到饭碗里。
周子轲本以为自己要吃,因为阿贞都把番茄喂到他嘴边了。
汤贞那双眼睛睁大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把筷子收回去,把菜放进自己的嘴里。
周子轲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