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寒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斯年的声音在耳边,像个温柔的魔鬼。她的哭声逐渐不能压抑,一浪翻过一浪,汹涌着从胸腔冲出。
斯年直起身,一脸空白。
人类,真难哄。
可“尝试理解人类”是被写入了他的底层代码中的,灵魂中抹灭不去的指令,是他和“天赐”的基础设计。尽管他对这个物种没有感情——因为“爱人类”没有办法写入他的底层代码,数学无法定义“爱”,无法将“爱”这种感情,转化为结构规定和基于数学的逻辑——尽管在他眼里,人类和地球上的其它生灵无异,但灵魂还是会指引他,去理解这个渺小、却生来骄傲的物种。
他此刻竟感到了一点无措。
“别这么折磨我了,”融寒的喉间滚动着呜咽,她痛苦道:“你朝我开枪吧。”
“……”
沉默了许久,斯年淡淡问:“你是认真的?”
他这句确认,是认真的。
对面的哭声停下,差不多有三秒。
在那三秒里。
火焰热烈地燃烧,河风沉默地吹动。
也许有很多蜉蝣死去,也许有很多尘埃落地。
光子在宇宙真空中跑了近九十万公里。
寂静。
然后融寒点了点头。
塞纳河如同生与死的分界,河对岸是烈焰地狱,河这边是死亡的宁静。
斯年用目光锁住她,她低垂着头,不算长的头发遮住了脸颊,心灵像是已经迫不及待先走一步,和这个悲惨绝望透顶的末世道别。
斯年后退一步,转身离开。
西斜的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悠长,越走越远,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融寒坐在地上,威压感终于从她的世界中抽离,但没有别的来填补,空气中安安静静的。她在一种近乎迷离的恍惚中,感到时光也凝滞了。
油画放在地上,托着水罐的少女赤-裸着白皙青春的**,温柔恬静地望向前方,即便人间成为地狱,少女依然宁和无瑕。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了一点意识。
斯年走了吗?
她这是自由了吗?
也不算,如果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就会有其它机器人来杀她。
不过那又如何呢。她只可惜斯年不肯亲自动手,否则死在他的手里也许利索一点。
她这样想着,意识慢慢地回到了身体里。她没有起身,坐在原地,任阳光一点点西斜,把她的影子从一点变成了长条。过去的人生像是倒带一样,重重人影浮现,最后一个是那临终前对她说话的飞机副驾,但想不起说的是什么了。她忽然觉得非常抱歉,最终还是没有坚持下来。
当这种熟悉的内疚浮了上来,她伸出手掌,目光描摹掌纹,试图在死之前逃离如影随形的自责。
但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没有机器人出现。
她等死等的肚子都饿了,一声一声地叫。
还有……脚步声。
她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还有笔直的影子。
融寒怔了一下,觉得视野恍惚了,像是一场梦。
她的目光顺着一点点抬上去,熟悉的身形,熟悉的模样。
斯年正站在她面前十几米处,面无表情俯视她。
他怎么回来了?
融寒轻轻闭了闭眼睛,眼泪瞬间消失在地面,再睁开眼,他的轮廓更清晰了……他向她走来。
她呆住了一样仰头,因为流泪太久,长长睫毛被眼泪沾成了一簇一簇,眼睛有些红,好像被水流冲过一样明亮,看他的时候清澈又茫然。
斯年向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顺着这骨节分明的手,到修长的手臂,到他缠着绷带的脖颈,到他半垂的眼帘,还有被金晖柔化了的眉目。
他没有看她,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然后他一手拿起了地上的画。他的力气要大多了,单手就可以横着拿过来。
融寒有些僵硬地站着,斯年什么也没解释,也不看她,转身又走,她顿了顿,选择跟在他身后。
她走路不是很利索,方才很长的一段时间,负面情绪像海啸淹没了她,以至于什么时候扭伤了脚都浑然无觉。
斯年为什么回来?
她心头盘旋着这个问题。
可是,人在绝境时,也许真的会被一个细微的动作安慰吧,哪怕斯年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但他此刻出现了,在广袤之海干涸、世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像吹来的一缕风,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无论风刮得温柔还是粗暴,无论他是不是硅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