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寒已经被他松开了,再没有什么禁锢,她在恍惚之下,往舱门处挪了两步。
机舱外吹起的长风,扬起了她的裙摆。
这还是斯年挑出来的衣服。她脚步略有一滞。不知是很短还是很长的时间,她半侧回头,但没有回过来看他。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说这句话,该不该说这句话,总有某些时刻,语言和感情太过复杂。
她站在风中,那裙摆就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又像是飘着的云朵。
斯年逆光看她,她如同站在云里,背后是夕阳。她轻轻地说:“斯年,对不起。”
然后她迅速跑下铺着红毯的舷梯,远处的地勤机器人扫描到了她,但没有上前。她跑到候机楼投下的巨大阴翳里,逐渐地消失在了夕阳光中。
斯年目送她远去的身影。
她隐忍了一路,终于回到了家乡——这就是人类界定的“利用”吧。
“利用”这个词在人类的字典里是充满贬义和恶意的,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痛恨,只是茫然——那该感到生气吗?
可她却向他说了对不起。
人类会对被砍掉的树木说对不起吗?会对开车撞了的护栏说对不起吗?会对弄坏一个玩偶说对不起吗?
人类,只会对有同等生命意识的存在,才会抱有情绪,是不是?
所以她心底里是认同他生命的存在的。
斯年站在阳光下,却感受不到太阳照耀的温度。
他靠在舱门处,收回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白席卷了他。
——他该去哪里?
亚太研究院,只有这个地方。
从卫星上可以看到,那数十平方公里的园区已经没有了末世前的忙碌,它悄无声息,导弹袭击虽然刻意回避了这里,但它依旧空荡荡的。
再如何冷清,这里仍然是斯年的“家”。
也许他不需要这个东西,但亚太研究院于他,就像胎儿寄居于母体的子宫,是他唯一能想到回去的地方。
机舱广播响起几丝电波声,紧接着传出一个声音。
平直无机质的声线,像生命检测仪上的直线。
天赐。
虽然他和斯年都可以用人工智能语言交流,但莫名的,他和斯年的对话,总是用人类的语言,就像斯凯基和斯年说话那样——这仿佛不受控制。
“你没有杀她。”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你没有杀她。”
伴随这条直线似的声音, 机舱的全息投影仪亮起一道光束。
淡淡的金光中, 一个人影悬浮在光幕里。流瀑般的银色长发,白色领结, 黑制服白手套……周身只有黑白二色的人, 出现于斯年的面前。
以人类的审美来看,他的轮廓与斯年极为相似,看上去如同家中兄长一般的存在。只是“蓝图·天赐”组终究把他开发成了半失败品,使那双极美的眼睛空洞无神。
此刻,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正隔着虚空, 黯淡无光地凝视着——若用人类的伦理观来认知,不知该称为儿子还是弟弟的斯年。
斯年淡然嗯了一声。
他的手插进衣兜里, 却摸到了斯明基留下的烟盒。
那是斯明基“曼尼坦”绝症住院前,最后一次来亚太研究院留下的。依旧是在那个专属的会客室里,告别时他脚步蹒跚, 秘书从外面为他拉开门, 他侧过身子看了斯年一眼, 声音低低地说——我真没用,什么也不能留给你。给不了你母亲, 给不了你梦想,给不了你自由。你死后我……我……真后悔。那盒烟,以后如果想爸爸的时候……就点一根吧?你会想我的吧?你有记忆……会想我的吧。你, 要记得我啊。
会客室的门关上后, 斯年垂落的目光久久放在茶几上。烟盒早已被攥皱, 那深刻的折痕就像斯明基眉眼间痛苦的皱纹。
但最终斯年没有碰那盒烟。会客室的四面八方有无数个监控器,盯着他的举动,观察……记录……分析。他漠然地走出了会客室,那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斯明基死后的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蓝天被红日氤氲成了淡紫和霞粉交织的色彩。他不知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被人遗忘的会客室,时隔数月,看见茶几上依旧躺着的烟盒,安静地落了一层薄灰——他不知为什么,拿了起来。
此刻他的手又碰触到这个皱巴巴的烟盒。却忽然想起,人类在艺术创作中,那些缭绕于烟雾之后的轻愁。虽然烟是朦胧的……却并没有遮住他们的痛苦,反而感情无比清晰。
它们缠绕在烟雾中,让他此刻几乎能生出一丝理解。
听到斯年的平淡回应,机舱内安静了一会儿。天赐的声音传出:“为什么?”
斯年靠在舱门处不动,也不看他。
“不想杀。”
“明白了。”在全息影像里,天赐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斯年说不想。这就已经是个动摇了根基的致命问题。
这说明,如今是“直觉”和“情感”在主宰他的意识,而非逻辑和指令。
那么他需要做出判断——斯年的意识究竟走到了哪个方向,走得有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