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的慕映琏与段微生都是没有真正领过兵的人,林秋霞又并不以山林作战见长,他怕自己与贺征都回城后这里的扫尾会有所疏漏,于是决定冒着被误会的风险,主动留下来担起坐镇调度的职责。
毕竟山下有百名稚嫩学子,他们都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在他眼里根本就是一群毫无自保之力的小羊羔。
哪怕如今的沐武岱已不再掌权,哪怕他已无官无封,哪怕他现在所站立的这片山林并非他的旧乡故土,哪怕山下那些孩子与他毫无关联,哪怕他的迟滞停留可能会使君主的猜忌加深,哪怕他最心爱的女儿生死难测……
可这里终究是他的家国山河。
他既已碰上这桩事,就该将此地护好,清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隐患。
疆域之内,广袤千里,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危难时皆有守土驱敌之责。
这是一位老将军骨子里的担当与信念,这是循化沐家传承百年的耿介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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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中宵,穹顶玄黑,漫天星子烁烁眨眼,万物在阒然夜色中寂静悠远。
山月相逢,孤影入水,山间道上一双人。
护送他们的一队兵卒远远跟在后头,谁也没有上前打扰。
沐青霜伏在贺征的背上,额角软软贴着他的侧脸。
随着他沉稳的步伐,两人额面相贴处时不时亲昵摩挲。
沐青霜闭着眼,唇角轻扬,呢喃软声带着笑:“你上一回背我之后,便走了。”
十五岁那年,空无一人的循化城街头,他也是这样背着她。那时她哭,她痛,她在他肩头留下咬痕,他却沉默。
多年后,二十岁的沐青霜已能懂得,他当年的沉默之下,与她是同样的煎熬。
“这次不会走,打断腿也不走。”贺征藏起满心不安,沉声徐缓地与她说笑。
反剪的双臂愈发收紧,将她护得稳稳的。
沐青霜笑得露出了几颗洁白贝齿:“若是当真腿都打断了,那想走也没法子了啊。”
“没想走的。”贺征强调。
“征哥。”
“嗯?”
“你怨我吗?当初明明早就知道你非走不可,却蛮横地将你栓在利州,害你晚了好几年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
“胡说八道,我家大小姐从不蛮横,”贺征目视前路,眼中有薄薄潋滟,“往后想拴着就拴着吧,一辈子都给你拴着,我给你递索套。”
“从前你是不喜欢我追着你跑的,如今竟肯给拴着,还自己递索套,”沐青霜贴着他的鬓边,含笑的眼角沁出泪,“真好。”
“年少时总有许多自以为是。怕会战死沙场,再不能与你相见,你会伤心;又怕与你太近,我便会没有离开的决心。”
那时的贺征,对自己即将踏上的叵测前路毫无把握,心中诸多犹豫,诸多别扭,诸多怯懦与无力,最后到底是对不住她的。
“可那时你又没有真将我赶开的意思。为什么?”
“你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个多好的姑娘,”贺征恍惚一笑,自嘲道,“而我,就很糟糕了。”
要喜爱上这个姑娘,是很容易的;要彻底拒绝她,对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来说,真的太难太难。
如今想来,当初许多事都没有做对。
既早早想过要以身许国,便该藏好自己的情愫,坚决而彻底地与她将道划个分明,安安分分只做她的异姓兄长。
可那时毕竟年少,她又是那样好的姑娘,他没能抵过心中对她的渴望。便就那么卑鄙地欲拒还迎,让她愈陷愈深,最后却还是忍痛将她留在了原地。
好在她是这么好的姑娘,从未当真与他记恨,从未当真与他为难。
打从年少时起,她在看似狂傲的举止之下,就一直藏着颗温柔绵软的心。
他都知道。
“你也胡说八道,我征哥才没有很糟糕。”
沐青霜略略偏头,将唇软软印上他的侧脸,喃声含混:“你是最好的少年。”
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因为你,才成了我最好的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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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地下行在山道间,沐青霜将脸埋在他的颈侧,温热馨甜的气息尽数透过他颈侧的肌肤,沁入他的骨血,沁入他的心肺。
贺征觉得自己周身都沾染了她的气息,而自己的气息又返过去与她混做一处。
明明不是什么出格的缠绵,可所谓耳鬓厮磨,所谓铭心刻骨,大约也不过如是了吧。
“征哥。”
“嗯?”
“若没有解药……”沐青霜顿了顿,“你记得将骨哨还我。”
她不确定自己中的是个什么毒,不清楚会不会突然毒发暴毙。她不想有遗憾,需得将话交代清楚才安心。
她征哥很执拗的,她知道。可她希望,若有朝一日自己不在这世间了,她心爱的儿郎依然可以好好地过活。
她原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只望自己在意的人们都能安然于温软红尘——
无论这红尘里是否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