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了几杯,借着醉意出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站了会儿。
仲夏夜风微凉,站在廊下,风灌进衣领,周遭有不知名的花香浮动,轻易遮过酒气。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过身,就见梁章锦衣玉带,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还真当你喝醉了,原来是到这儿躲酒呢。爹让我过来瞧瞧,无妨吧?”
“无妨。”梁靖摇头,“回去替我挡会儿?”
“大哥在呢,他倒了我再上阵。打虎都有亲兄弟,怕啥。”梁章瞧着顽劣又漫不经心,其实也很懂事。
梁靖笑着在他肩上拍了拍,没再多说。
倒是梁章贼心不死,“二哥,待会能闹洞房么?好几个人偷偷问我呢。”
这种事梁靖自然不喜欢,便将眉目微沉。还没开口,梁章就先瞧出来了,“好好好,明白了。我回去拦着他们,回头闹令君去——我先回客厅,你还来吗?”
“不去。”
梁章会意,将手里那壶葛根桑叶泡的解酒茶递过去,转身走了。
梁靖自站在原处,慢吞吞喝了半壶茶,待身上那股味道散得差不多,才拔步往洞房走。
……
洞房在玉瑞院,离梁老夫人的住处颇近,他走进院里,便见几位仆妇丫鬟坐在廊下说话,各自都喜气盈盈的。见了他,都站起身来行礼,丫鬟打起帘子,他走近里面去,门口换了张鸳鸯戏水的纱屏,隔着一道薄纱,里面红烛明亮。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他习武多年,脚步不重,走得也没多少声息。
里头玉嬛累了整日,靠着软枕时觉得舒服,打了会儿盹,此时早已睡了过去,呼吸匀长,自然没听见动静。她旁边的石榴倒是察觉了,起身行礼,想出声提醒玉嬛时,却见梁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摆了摆手。
石榴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带着两位陪嫁的小丫鬟退到外间。
梁靖走近跟前,便见美人横卧榻上,精致华贵的凤冠摆在旁边,那身嫁衣铺散开,嫣红夺目。她的发髻盘了起来,睡觉时小心翼翼,不曾压乱,脸颊被烛光映照,柔嫩得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栀子。呼吸之间,胸脯微微起伏,纤秀玲珑。
脖颈间,那段红色的细线柔软搭着,尽头应是那枚定下婚约的玉扣。
这情形,终究是真真切切地摆在了眼前,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打算,此时此刻,梁靖看着榻上浅睡的娇妻,那唇角便慢慢勾了起来。
轻手轻脚地上前,他将左边膝盖跪在榻上,想抱她睡在里面。
手上的力道触及脊背,怀里的玉嬛却忽然颤了颤,惊醒似的豁然睁眼,下意识看过来。漂亮的眼底藏着戒备,那瞳孔尚未凝聚,两只肩膀却迅速缩了起来,是自保的姿势。
这样的警醒戒备,仿佛已成了刻在骨血里的习惯。
在前世如履薄冰的宫廷,在此生危机四伏的灵州,她瞧着镇定自若,恐怕没几个夜晚能安然入眠。
梁靖心头像是被钝刀划过,闷痛闷痛的。
倒是玉嬛困意顿消,眨着眼将他瞧了瞧,自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路太累,本想着眯会儿,谁知道就睡着了。梁大哥……”她这称呼说出口,又察觉不对,赶紧别扭地改口,“夫君……更衣吗?”
这还是临行前冯氏千叮万嘱的,说嫁过去成了夫妻,便不能像做姑娘时那样偷懒,事事随意任性。往后老夫人和婆母跟前晨昏定省,梁靖那里照顾起居,跟妯娌小姑子毫升相处,都是为人妻子该做好的事。
玉嬛前世在宫里数年,婆母妯娌都不算大事,就只夫君这事实在陌生。
今晚是头一回,可得做出个漂亮的样子来。
她起身套了珠鞋,见梁靖已然在榻边站好,双臂微抬,便过去帮他解扣子。奈何喜服做得实在繁琐,那盘扣又系得紧,她试了两下都没能解开。硬着头皮再试,却还是出师不利,纹丝不动。
头顶上忽而就响起了低低的笑声,像是强压在喉咙里。
玉嬛脸上一红,赌气地丢开,“算了,你自己解。”
梁靖唇角挑着笑,试了一下没解开,索性用力一拽,将那扣子撕开,没片刻便脱了重重外衫,只剩件中衣在身。他先前喝了不少酒,虽没到醉的地步,却也是酒意醺然,见她盈盈立在灯畔,不太好意思的模样,径直走过去。
“夜深,该歇着了。”他的手指触到嫁衣,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辛苦少夫人久等。”
这话客气得过分,然而那眼神里却是熟稔亲近的味道。
玉嬛莞尔,往内间指了指,“热水都备好了,你先去。我叫人拿解酒汤来。”
第54章 第54章
醒酒汤送过来的时候, 梁靖还在浴房。
玉嬛将碗盏搁在桌上, 趁着梁靖还没出来,让石榴帮着将那身繁琐的嫁衣脱去,待梁靖沐浴完了, 便换她进去。浴汤换了新的, 里头掺了温软柔滑的香汤, 坐进去的时候, 浑身都被泡得酸软起来。
疲乏消尽, 水渐渐温凉下去,她却还磨蹭着不肯起身。
孙姑知道她心思, 附在耳边小声劝道:“成了婚, 所有的事都须有头一回, 躲是躲不掉的。床铺石榴都铺好了,姑爷跟你认识, 素日里也肯照顾人, 别怕。”说着, 取了栉巾递过来,待玉嬛擦得半干,便拿寝衣帮她穿好。
玉嬛任凭她摆弄, 却是红着脸咬唇轻笑。
正是因为认识, 这事才有点不尴不尬。
若两人素不相识, 从前没多少接触, 她按婚约嫁过来, 自会按盲婚哑嫁的态度去面对梁靖, 安分守己地不去想别的。可两人既是相识,彼此又颇看重对方,自然不能摆出那等姿态,否则便辜负了先前蜻蜓点水的脸红心动、深夜念及时的辗转反侧。
然而,要说是感情融洽,两情相悦后水到渠成,似乎还没到那份上——
至少时至今日,两人每回相处都是因婚约牵系,若没有长辈定下的婚约,梁靖是否还会那样待她,玉嬛捏不太准。但私心里,她又隐隐觉得,她和梁靖不该是按部就班、糊里糊涂地成了此事。
这些微妙的念头腾起时,玉嬛心里有点乱,磨蹭半天才出了浴房。
屋中的灯烛熄了大半,只有那双龙凤红烛高擎,蜡泪堆叠。
外围的帘帐垂落,将烛光滤得温柔,床榻上梁靖斜靠着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