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有些意外,看了眼“复兴药房”四个大字后,回过头来敛着目问她,开口却也是淡淡的:“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
顾舒窈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极其沉着:“医者的天职是救死扶伤,经营药房也该如此,而现在神州大地满目疮痍,不该是当务之急么?”
黄副官就站在他们边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挑眉看了顾舒窈一眼。他之前做殷鹤成副官之前,也在殷鹤成身边任职,顾小姐和少帅的事,他知道不少。虽然他也察觉到了顾小姐这几个月来的变化,可今天听到她嘴中说出这些话,和他上次看到她对方全开枪一样震惊,他没想到女人还有这样的胸怀。
殷鹤成的反应却比黄副官平静得多,只随口说了一声“不错”,便让顾舒窈进去收拾东西了。而他依旧只站在药房外等她。
她的情怀与见识却是让他有些惊讶,只不过这一间小小的药房又能做什么,在这风云变幻,侵略者虎视眈眈的乱世,她一个女人又能做什么?怎么会明白“复兴”两个字背后真正要做的事,要承担的责任?
不过话说回来,她能有着这份心思便是好的,也不得不让他高看她一眼。殷鹤成看着她看似柔弱的身影不紧不慢走入药房,药房门口人来人往,他身后跟着穿戎装的军官十分惹眼,而他并不在乎,他的眼从始到终都敛着,一时之间,眼中只有她。这样的注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待她从迈进药房的门,被槅扇挡住踪影后,他才收回视线。
他重新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块写着“复兴”二字牌匾,面色是庄严而沉重的,他虽然没有装军装,举手投足间,却都有一个军官该有的气魄。
药房生意太好,完全忙不过来,直到顾舒窈要走时,顾勤山才意识到殷鹤成到了,连忙出来迎接他。
殷鹤成只与他说了几句话,并无所动,他这次过来是特意来接她回帅府的。不一会儿,殷鹤成看见她药房的小厮捧着几大盒药出来,然后又搬去他车上。
顾舒窈手里也拎了一提药,上车知乎,她将药交给他,“给你抓的药,回去之后慢慢喝!”
她的语气太过随意,甚至还有一种要威胁他一贴不落要喝完的架势在,黄副官听到她这样说,连忙回来,小心翼翼去打量殷鹤成的神色,虽然他们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可有人用这样的语气与殷鹤成讲话,连他听着都觉得奇怪。好在他发现殷鹤成看上去并不怎么介意,面色依旧如常,还侧过头看了顾小姐两眼。
回帅府之后,顾舒窈吩咐佣人将她带回的药分给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殷鹤成一直在她身边,她想让他休息,便直接回了卧室。
顾舒窈扶着殷鹤成躺下休息,她原想着要不要跟殷鹤成提陈夫人的事,但又怕他反倒阻扰她,正犹豫着,却听见殷鹤成突然开口,语气不紧不慢:“陈夫人那边进展怎么样了?”
第59章 除夕家宴
顾舒窈见他主动过问,干脆也不瞒着他,便将事情从头到尾与他说了一遍,既说了陈师长那封律师函,也跟他说了她已经替陈夫人请律师的事。
顾舒窈想了想,在他身侧坐下,一边观察殷鹤成的脸色,一边义愤填膺地开口,“你说说,哪有这样的事情,离了婚既不给生活费,连前妻今后的婚姻也干涉!生活费其实给不给无所谓,不许再嫁又是什么个意思?”顾舒窈明面上是说的陈师长,却也在试探殷鹤成,她想通过他的态度,来判断将来她与他解除婚约后,他会怎么待她。
可殷鹤成并没有对这件事加以评判的意思,只淡淡扫了她一眼,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办?逼到这份上,只能打官司了!”顾舒窈仍旧不甘心,拐了弯又问他:“你说陈师长会不会给法院施压,又或者离完婚后报复我姨妈?”
殷鹤成敛着目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看穿,脸色也不怎么好看。顾舒窈心里本来就有别的打算,被他这样看得有些心虚,稍稍偏了下头,不再去看他。
殷鹤成又看了她一眼,冷淡说道:“陈曜东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说着从床头柜上拿过一本书,看上去不想与她多说了。
顾舒窈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低着头看书了。那天原本是个晴天,阳光从窗台透进来,一缕光柱正好照在床头柜的一角,使原本暗红的漆上添了一重通透的红。可他的眉眼微微敛着,眸光里透着寒意,与这个明媚的天气格格不入。
顾舒窈知道殷鹤成向来敏锐,她也察觉到了他刚才的转变,不敢再去试探他。
顾舒窈其实并不了解殷鹤成,或者他本来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或许是前几次他有意无意地相助,让她对他少了些防备,可他一旦决定像现在一样袖手旁观,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舒窈虽然坐在他身侧,可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这是个有风的晴天,风吹得玻璃窗轻轻作响,顾舒窈觉得在他身边坐得有些压抑,站起身想去窗口透透气,她有些后悔与他多说了。
顾舒窈刚刚站起身,却听见殷鹤成忽然开口叫住她。顾舒窈回过头去看他,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她道:“明晚有一个日本同学会,你陪我过去一趟。”
日本同学会?她之前从来都没听他说过,也是,他哪回又跟她商量过呢,总是他想到的时候临时让她去,不给她选择,而且还是用这样一种命令的语气。
陈夫人那件事上还没有结果,他却还要她陪他参加什么聚会,顾舒窈不是很乐意,她还记得上次他待她去殷公馆,像是附属品一样被带出去展示,顾舒窈很不喜欢那种感觉。
他许是见她不说话,又说:“大后天就要过年了,先把年过好,其他的事情年后再说。”
他再看向她时,虽然仍皱着眉,但目光是舒朗的,有点像窗外的天气,而他这句话里似乎又透露了些回旋的余地,听他这口气,好像陈夫人离婚的事有些眉目了。
正好这个时候,隔壁响起了钢琴声,顾舒窈一听便知道,这是殷鹤闻在练琴了。原本是一支庆贺新年的曲子,却被他弹得支离破碎,时不时突然砸几个音在琴键上,刺耳的很。
顾舒窈听着殷鹤闻弹琴就觉得担忧,这些日子她都没有再给他弹过琴,他的钢琴水平退步得这么明显,不知道六姨太她们会不会起疑。
殷鹤成看起来也被殷鹤闻的钢琴声打扰,蹙了蹙眉,将书随手搁在床头柜上,吩咐顾舒窈给他换药,然后又道:“陪我出去走一走。”
顾舒窈拿来药箱帮他换药,当她再去看他伤口时,发现伤口愈合得已经比之前要好了,想必过完年不用多久,他便能好得差不多了,陈夫人的离婚一妥当,她正好可以与他提解除婚约的事。这么多天下来,她与他绕着圈子也做了不少铺垫,应该也不会太突兀。
下了楼,陪着殷鹤成四处走了走,帅府里一派过年的喜庆。几位姨太太和佣人都在为过年忙碌着,顾舒窈在帅府里算半个主人却也算客,因此姨太太们也不敢差使她做什么。不过按理说,如果她今后想在帅府里立足,也本该去帮着打打招呼。可顾舒窈并没有长期待下去的打算,殷鹤成又需要人照顾,她索性做个没眼力劲的人。
帅府这个年不是太好过,殷司令从去年过了年之后便中风了,原本他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如今他倒了,便只有殷鹤成出来挑殷司令身上的那副担子。
第二天顾舒窈陪殷鹤成去了他所说的同学会,她因为听着他在陈夫人那件事上有松口的一丝,便也欣然陪着他前去了。这次他倒没有再干涉她的着装打扮,全由着她自己的心思。她并没有打扮得多隆重,因着过年的缘故,穿了条樱桃红的织锦旗袍,外面罩了件黑色的狐皮大衣,倒也庄重体面。走之前,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他稍稍挑眉,眼中稍有些笑意,他看上去倒还满意。而殷鹤成那一天穿着则是戎装。
聚会的地址在鼎泰饭店,去这个同学会的是殷鹤成在日本陆军军事学院的校友。虽然去日本军校学习的中国人每一届并不多,但这些年加起来还是有那么些人,而且近几年还有增长的趋势。
殷鹤成无论在哪都是万众瞩目的角色,他的车一到饭店底下,便有一群人前来开门迎接,顾舒窈之前透过车窗看到了他们,左顾右盼的,应该是一直都在等殷鹤成。听他们的谈话,似乎这里头还有一位是日本的大使,一个同学会,连日本大使都过来效劳,究竟来了些什么人,顾舒窈十分好奇。
聚会在饭店的二楼,还没到门口顾舒窈便看见了里面满屋子的军官,中国人和日本人都有。殷鹤成刚一进门,里边的人纷纷站起来,盛军的人朝他行军礼,日本的军官也点头与他致意。顾舒窈看了一眼他们的军衔,盛军里的头来了不少中将、少将,而日本军官里也都是些高级将领,不乏上将军衔的人在。
从人群里头走了一个人过来,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朝殷鹤成笑着打招呼,顾舒窈一看,才发现就是之前那位田中君,日本首相的公子。顾舒窈稍有些意外,她没有想到这位田中君居然还没有回日本。
聚会还是和往常一样,有人喝酒聊天,也有人跳舞作乐,不少军官身边带了女眷过来,除此之外,还请了一些交际花过来陪酒、跳舞助兴。
顾舒窈一直跟在殷鹤成的身边,有人与她打招呼,她便点头回过去。她一面劝殷鹤成少喝些酒,一面也在听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交谈多是用的日语,田中君又过来与殷鹤成聊了会,先说的不过是一些无关要紧的话,大概是这些天在中国的一些见闻,又去哪看了什么景色,后来又说想让殷鹤成过完年陪他去燕西跑马。
顾舒窈记得上回寿宴的时候,这位田中君也说过这样的话,想必这位田中君对燕西很感兴趣。过完年本来是要开始筹备婚事的,许是这位林中君说了许多遍,殷鹤成也不好推辞,他看了田中林野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笑着答应了。
所谓同学会,不过是中日一些军官的联谊会,因为都是从日本这所军校毕业的,所以军衔都还不低,在各国军中都担任的要职。看到一群盛军军官和日本人走得近,顾舒窈因为知道他们不知晓的那段历史,心里觉得很别扭,那天晚上也不是很高兴。
第二天便是除夕,除夕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天黑得格外早。帅府摆了一桌极其丰盛的团圆饭,老夫人、三位姨太太、殷鹤成、殷鹤闻还有顾舒窈坐在一桌,虽然姨太太和顾舒窈都穿着红色的旗袍,连佣人都是一身的红袄子,一眼看过去红灿灿的,喜庆极了,可这过年的氛围还是有些寡淡。
也是,原本的一家之主躺在床上下不来连团圆饭都吃不成,虽然他们之前都已经去二楼看过殷司令了,但此刻的气氛还是有些不对劲。
殷鹤成许是察觉到了,侧过身吩咐侍从出去燃爆竹。六点刚过,洋楼外头噼里啪啦响起爆竹声,正好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吃团圆饭,帅府的爆竹声和远处的鞭炮声连起来,铺天盖地的。透过窗户,顾舒窈还可以看到楼外浮在空气中的红色粉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