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管家笑道:“这孩子我没见过,可萧娘我却记得,他们母子…”他停了停,继续道,“也是可怜。”
十七年前,险些断了大昭命脉的玄甫之乱才堪堪平定,各地狼烟未熄,还时有动乱,本是百废待兴休养生息之时,刚刚登基的二皇子裴胤却以地方藏有细作为由,命各省严查无籍之民,而战火将肃,家破人亡之户数不胜数,免不了流民四散,户籍散乱,无籍之人不说遍地都是,但也绝非九牛一毛,故此枉送了许多百姓性命,萧娘就是在这个当口来到了江东庐州。
自然,她也是没有籍贯在册的散民之一,还怀着丈夫的遗腹子。
据萧娘所言,夫家人没熬过战火,已经殁在战中了。
当时沈长辉才在皖地上任不久,对新皇的这道诏令颇有不满,因此对战乱所遗的老弱妇孺大多轻轻放了过去,重新登记造册,使其可在庐州附近安身,当时萧娘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身子又孱弱带病,艰辛难言,沈长辉察看户册后,吩咐手下人发放济粮时特地关照些,故而王管家对这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嫠妇印象比较深。
“我当年还是随侍,跟着老爷巡视的时候也曾见过萧娘一面,虽行动不便,但姿态举止皆是不俗,想也是受过教养的,那时姑娘还没出世呢,真是快。”王管家一壁甩鞭,一壁叹道,“她如今却也病重了,岁月不饶人喽。”
王管家说的很清楚,但不知为何,沈元歌听完,心头却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疑云,可想来那个叫萧廿的少年于自己而言,也不过是过客而已,很快便也将此事放了下去。
夕阳西下时,马车驶到了庐州边境的驿庭,王管家安排好姐弟俩的歇脚之地,自己也暂时住了一夜,翌日一早便驾车折返了回去。
大半个月后,沈元歌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京城风物同南方江东景致颇有不同,人烟阜盛,更繁华热闹些,但“繁华”二字也只是相对而言,玄甫之乱长达十年,对大昭是险近毁灭的打击,即便又十余载疏忽过去,影响仍未磨灭,且京中民众多开始笃信佛教,才入阊阖门不久,便能听到道旁佛寺里传来的诵念之声。
沈元歌前世已经经历过一遍,对此种景象见怪不怪,倒是沈兆麟从未来过,不时掀开窗帷往外瞧,好奇地问她:“姐姐,此地庵堂怎么这样多?”
沈元歌道:“现世生活多困窘不如意,无能为力时难免寄托神佛,祈求安乐顺遂。”
沈兆麟显然不认同此种处世态度,皱眉道:“不如意便去寻如意之法,把希望全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而不知求变,成日蜷颓,有什么用!”
沈元歌笑笑:“看来兆麟是想做个反抗者。”她停了停,又道,“姐姐也是。”
言语间,马车已然放缓了速度,直至停下,陈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姑娘,到府上了,请下车罢。”
沈元歌先让沈兆麟下车,自己方就着下人的手下了,脚沾地的一瞬,她的心跳又隐隐加快了速度。
国公府位于城北,所占格局之大,光前面围墙就不止百丈,虽经战乱,已显沧桑陈旧气息,然立于阶下两座石狮前,展目望见正门牌匾之上的“敕造缮国府”五个大字时,仍能感觉到当盛时的气派轩宏之气。
但也的确是“当时鼎盛”了。
据说老缮国公,也就是她二舅舅甄景为的祖父,当年曾领军大破突厥,保边境安宁长达二十余载,又兼有救驾之功,颇受帝宠,由此封世袭一等公,世代享承国禄,只是玄甫之乱后,甄家所受皇恩和在朝中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了。
原由无他,盖因当时甄家长子甄景嵘所效力的是七皇子,也就是当今的云南王裴肃,而非当今皇上。
曾有传闻,平定此乱裴肃当立头功,先皇也属意令他继承大宝,皇诏已备,可就在他班师回朝的途中,被一股残余叛军势力拖住行程,不过半月,先皇驾崩,被老臣拥上皇位的,成了一直陪驾在侧的二皇子裴胤。所以裴胤才在登基后迫不及待将裴肃封去云南,先前部下也多遭贬谪,甄景荣虽在战中身死效国,甄家还是遭到了今上的猜忌。
此种秘辛虚实难判,不过沈元歌却清楚,甄家不得圣意一事的确是真的。
她默默理着思绪,随领路的仆从进了府门。
第5章
绕过雕山画水的雁翅影壁,经过穿堂两侧的抄手游廊,方看见正房大院,才走出廊口,已有两个丫鬟笑迎到跟前:“可算到了,老太太自用过午膳便一直念着。”
几个丫头打起帘笼,房中便响起了沉木拐杖敲在地面上的急切笃笃之声,沈元歌和沈兆麟急上前几步,将面前颤巍巍的银发媪妪一把扶住,唤道:“外祖母。”
话音未落,姐弟俩已被甄母一边一个搂进怀里,也不顾掉在地上的拐杖,叫着心肝儿不住落泪,沈元歌深知甄母是真心疼他们姐弟俩,前世同她感情便十分深厚,只是入宫第二年她便溘然长逝,从此再未见过,现下再次触到她的怀抱和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味,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良久才脱开她的双臂,领着弟弟规规矩矩向她磕头:“给外祖母请安。”
甄母赶紧着人搀起来,堂中原本坐着的众人见老太太径自下座迎人,此刻早纷纷围了上来,慢慢地劝解开了,其中一个穿着家常衣裳,外罩一件油青褙子的中年妇人笑道:“来了便好,老太太也能放心了,如今相见是好事,快别伤心了,路上劳顿,丫头们着紧着上茶去。”
她看向沈元歌的头一眼,便如见到明珠般双目一亮,又细细打量了一遭,眼睛中笑意更浓,才去看一旁的沈兆麟,拉着姐弟俩的手道:“女孩儿标志无匹,男孩儿也挺拔出挑,通身的嫡亲气派,日后定然不俗,我们府上可有光了!”
一席话说的甄母止泪而笑,伸手指着向两人引见:“这是你们二舅母。”
沈元歌如何不认得,只作不知,等甄母说了才福身见了礼,又见她指向略靠后站着的圆脸妇人:“这是你们三舅母。”
老三家的陈氏话不多,只笑眯眯的,弯眼圆脸,长得十分可亲,见姐弟冲她拜见,便点头念道:“好孩子。”
甄母已是古稀之年,身子并不好,方才急急走了一段路,哭过一阵,被人搀回座上,才说了两句话便有些气喘,就着丫鬟的手慢慢吃进两口热茶,方好了些,老二家的姜氏见状,招手让自己身后的几个姊妹过来,主动引见:“这是你们大表姐闵瑶,这是赵姨娘的闺女闵瑄,平日也是养在我身边儿的,你们两个表哥上学去了,此刻还没回来,日后总会见面,待安稳了兆麟也和他们一块儿去国子监进学,正便利着。”
沈元歌刚才顺着目,听见她这话,抬起眼,去看那个前世自己代其入宫的人,片刻,唇边带起轻缓微笑:“表姐好。”
甄闵瑶比她大一岁,黛眉杏眼,腮凝新荔,说是玉貌花容也不为过,眼角微微上挑,配上一身贵气精致的打扮,含着些许骄矜之色,此刻微微抬着下巴,看了沈元歌一眼,略一点头:“表妹。”
相比甄闵瑶而言,闵瑄姿态则要低的多,她相貌并不出挑,削肩细腰,如清秀碧玉,只是笑起来唇边抿出一个小巧梨涡,增色不少:“妹妹生性愚笨,往日听长姐读诗,总不得真切,今日见到姐姐,方知西子姣花照水的沉鱼之姿,在此见过。”
话音方落,甄闵瑶便侧目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伸手捋了捋塞在贵妃镯里的丝帕,沈元歌道:“怎及表姐表妹机敏灵慧,妹妹这话便是折煞我了。”
姜氏看几个小辈都各相见了,忙招呼着归了坐,甄母问了些送丧落葬,路上经停之事,沈元歌一一答了,甄母方缓下一口气,又道:“一路奔波过来,定然还未吃饭,先去后堂坐会儿吧,你们两个母舅现下还在官衙未归,下午去见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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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此次前来,兆麟带了一个贴身小厮阿明,沈元歌却并未带侍女,甄母便指了随身的丫头春菱给她,又安排沈兆麟去西边的川桐院和表哥们一块住着,沈元歌去相邻的筠清馆,待全部安置妥当,已是日落西山,姐弟俩去见了三舅,二舅却还未回来,只得作罢。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甄景为才披星戴月的回了国公府,径直入了东屋正堂,刚抬手压在脑后,打眼瞧见邓婆子也在屋里,正和炕上的姜氏说着什么,言犹未毕,见他进来,慌忙伏身行礼:“老爷。”
他心中烦躁,摆摆手让人出去,才将戴着的乌纱幞头撸下来往桌上一掷,口中低骂道:“这帮龟儿!”
姜氏看了他一眼,下炕替他更衣,边道:“又给你气受了?”
甄景为面色泛青,不吐不快,可朝事又不好向妇人言,只冷道:“一味拜高踩低罢了,朝里那起子人的嘴脸我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如今还有个国公的名儿,谁知会成什么样子。”
姜氏替他宽了外裳,捶着肩背,慢慢地道:“咱们府里不知事的外人看着还算显赫,内里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上头四处防备着,不能不寻个出路。”
甄景为闭目,抬手去揉眉心:“我知道,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圣心不复,府中子弟越是争气,只怕被弹压的更厉害。”
“所以要‘以柔克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