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只觉天意弄人,解了身上的佩剑,自己往这繁花飞絮的梨树林走去了,见殷受正站在高高的摘星台上,大步上去了,站在他身旁,看着下头千层浪一般的花海奇景。
清一色的棠梨木,白花半残不残,掩映在浅绿色枝叶间,一簇簇一团团,立在这摘星台上,美景尽收眼底,崇明看得失神,问道,“你如何知道她没死。”
因为她说了要来。
“因为她说了要来,九月棠梨果熟,她就来了,来看本王和我们的儿子。”
崇明一听便知殷受一颗铁血冷硬的心已经被那个女子软化得连碎末都不剩了,到了不愿面对现实的地步,哪怕眼里已没了一丝光。
殷受问了两句话,现在什么日月了,崇明答了,他又说怎么日子过得这样快了。
他这状态实在是很糟糕,崇明很想打醒他,但心中不忍,当下便去了封信往崇国,自己打算在这留一阵,免得好友把江山玩没了。
只崇明倒错估了殷受,只要不涉及圣女的事,他还是原来那个头脑冷静进退有度的好王上,只若有人犯了逆鳞,血染当场也是常有的事。
九侯看他伤怀,趁机献上好女,虽说是心怀侥幸有所图谋,但实际算不上多大错处,硬把人抄家灭族了。
性情暴虐的名声就是这么来的,殷受君威深重,臣子们不敢有怨言,上朝连锦衣也不敢穿,成日战战兢兢不敢高言。
攻伐东夷殷受未御驾亲征,将三军兵权交付崇侯虎让许多臣子松了口气,崇侯虎用兵如神,点兵启程后不到三个月便有捷报传来,俘虏东夷族人近一万,掳掠牲畜数千头,殷受龙心大悦,赏罚分明,得来的俘虏和牛羊全部送去棠地去给圣女。
一来殷受以往便常常做这样的事,这次只是人数更多了些,二来圣女送来的织造术,陶瓷烧制术,航运舟船、农桑改进之法对殷商大有益处,想对比起来,这厚礼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了,三来便是不合适,他们也不敢出言说一声是非的。
君王因美人的逝世神志不清,常做些好坏不分的糊涂事,天下子民却都觉理所当然的,且自发自愿安分守己不添乱的,除了殷商的这一位王,再寻不出另外一人了。
殷受等到了九月,这中间没收到妻子的只言片语让他格外的暴躁,他耐心的在梨园里等着,等着她来,等得梨果落地,烂在泥里,等得树叶发黄,也没有她的音讯。
崇明手里拿着个小瓷瓶,殷受不肯涉足棠地,他只好自己去棠地走了一遭,想要去圣女的陵墓祭拜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更别说是取点什么东西了,完全带走更不可能,他取了一点带回来了。
虽是冒犯,但想必甘棠也不愿看见殷受现在在这般模样。
进了九月,殷受连朝也不上了。
不是在书房把玩那些玉石和旧物,就是在梨园。
人在书房,各色各样的玉石堆满了案几,流光溢彩,殷受坐在里面,手里拿着一张小弓弩,制造很粗糙,木头都裂开了,大概是弦皴化绷断,他正拿在手里修。
崇明把小瓷瓶送到他面前,沉声道,“她在这里,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要看看么?”
白底蓝花的瓷器精致秀美,只有巴掌大的那么一个,他听宫人背地里议论过,她是火葬,化成灰,随风而逝,没留下多少。
殷受胸膛起伏,渐渐赤红了眼睛,心里恨意翻腾,拿起瓷瓶就砸在了地上,一甩袖将案几上堆着的玉石金器全扫在了地上,她就是个骗子!
叮铃咣当的都是玉石碎裂的声音,崇明知道殷受还需要些时间,未再说话,退下了。
书房的门关上后,书房里就只剩下了他自己喘息的声音,殷受目光落在地上那一点白灰上,伏在案几上咧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哭不出一点眼泪,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了地上,盯着那灰败的颜色出神,半响才轻轻呢喃了一声,“棠梨……”他永远也不原谅她,永远也不原谅她。
第91章 慢慢也就淡忘了
阳光自窗棂里透出来,能看得见在光线里跳动的灰尘, 丝丝的风轻轻一带, 飞舞得就更厉害了。
殷受心脏骤缩,痛得麻木, 喘着气爬起来扑到了案几前,用手拢了拢地上的粉末, 碰到便如碰到火焰一般, 烧得他五脏如焚。
以为没有她他就过不好了么?
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他照样过活,且他手底下的铁骑会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站在最高处, 让她后悔, 后悔离开他。
等着瞧罢。
殷受自案几上捞了个瓷瓶,一边往里面装粉末, 一边想若再见到她,他一定要将她踩在脚下,让她受尽折磨,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哪怕她跪下来求他, 他也再不会多看她一眼,多怜惜她一分。
如果能再见到她, 哪怕一次也好……
殷受晃了晃脑袋,将这样会让他发疯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将瓷瓶收入了怀中,撑着膝盖站起来, 没什么好伤心的,走了便走了,她不留恋他,他也不稀罕。
殷受起得猛了眼前发黑,待脑子里那阵眩晕过去,便抬头看了看外头。
正是艳阳天,殷受觉得和往日亦没什么不同,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开门吩咐廊柱边候着的唐泽道,“把书房收拾干净。”
唐泽在外熬了一夜,熬红了眼睛,听见动静浑身打了个激灵,脑袋跟着清醒起来,忙应了声是,进去见地上散落的都是些宝贝,且是殷受寻常最爱惜最喜欢旁人连碰也不能碰的那些,便有些拿不准殷受是什么意思,又不敢擅做主张,只好探出个脑袋来问,“属下收起来送去库房么?”
送去库房干什么,白白占地盘。
殷受眼里看不出一丝情绪,回了两个字就直接往庭议去了。
说是烧了。
唐泽又能看见殷受腰间还挂着一把短剑,一枚玉埙,哪里敢真烧了,只好找了几个上好的箱笼,把这些流光溢彩的金石玉器装起来,先藏到库房去,免得哪日自家主上后悔了没个交代。
寝宫里双份的寝具也全都撤换了一遍,宫里遍地的棠梨木也全砍了,种上其它不知道什么的苗植,一夕之间,原先的储君府遣散了仆人,完全封存了起来。
这般动静搁在臣子眼里,就是君王幡然醒悟要做回明君的意思,十一二月寒冷的天气,大商邑里倒是刮出了一阵暖风,殷受恢复了常态,正常上朝,收到攻伐东夷的捷报,听到看到些舞乐也能龙心大悦,听闻棠地的事也不再发雷霆大怒,甚至关心起陶瓷的烧制来,连圣女殡天的仪礼也派遣了商容一并送去,周全得让臣子们受宠若惊。
崇明打算回崇方,收拾东西时见唐泽坐在树杈上愁眉苦脸,奇道,“王上好了,怎么你倒唉声叹气的了。”
唐泽自书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书房里头张望了两下,自家主上正和三公三师几个商讨军务,冷静沉着,没有丝毫不妥。
唐泽朝崇明道,“王子您不若再留几日看看,到了晚上您就明白属下的意思了。”
崇明想着殷受近来冷静理智到反常的言行举止,蹙了蹙眉,“也罢,东西暂时不用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