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间,他好像又闻到了那年的梨花香气,而他所爱之人便在这梨树满院的神社里悠然吹响一曲横笛,他不自觉被那乐声吸引走了过去,贸贸然朝她笑着搭话——
“你的笛声很好听。”
闻见此乐,幸甚至哉。
“………………………………”
“臭狐狸?……臭狐狸!!!”
江九幺仍在大声呼唤他,但怀中之人已没了回应,肉身从指尖开始慢慢硬化,一阵光芒后变作了石头。
他死了。
玉藻前……死了。
他尸体所化的石头开始散发毒气,在整片那须野弥漫开来,离他们最近的加茂真臣在吸入毒气痛苦地蜷缩起来。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加茂真臣艰难地爬向伏在石头上的女人,他伸手紧紧抓住她的裙摆一角,一个年逾九十的老人哭得如同当年十几岁的少年。
“姐姐……姐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
他吸入过量毒气,神志不清地抬头看向女人,毒素麻痹了所有的痛觉,眼泪模糊了眼前的世界,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神社。
“当年是我向神明告发你们才得到了天雷法阵,可我只想引天雷落地杀死那只狐妖,不想竟会害死了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九幺姐姐。”
女人身形一动,慢慢转头看向那将死的老人:“……你刚刚喊我什么?”
他已然疯了,继续自顾自地跪地请求:“九幺姐姐……九幺姐姐……请你原谅我。”
“我问你喊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九幺、九幺姐姐……”
她气急地抓起加茂真臣,他确实清清楚楚地喊出了她的真名,不是扫把,不是阿星,而是九幺……江九幺?
如同得到了keyword,她的脑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在巨大悲伤的冲击下,许多零碎的画面回到了她的记忆里。
她穿着白衣绯袴侍奉殿前,她向神明发誓终身不嫁,她因一首乐曲与男人相识相知,她怀有身孕与男人许下白头之约,她握着他的手在纸上一撇一捺地写下她真正的名字——
“臭狐狸你可给我记住了啊,虽然这辈子师傅好巧不巧地刚好给我取名叫九幺,但我的全名叫江九幺,你的亲亲老婆大人叫江九幺嘻嘻嘻。”
只是后来天罚降临,响雷过来仅剩一缕残魂的她将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原来她真的是巫女本人。
原来她早已是他的妻子。
可他直到最后都没用真名唤过她。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对不对?”
但那冰冷冷的石头已不会再应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扶着玉藻前所化的巨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眼睛笑出了声,她越笑越大声,笑得不能自抑,笑得前仰后合。
加茂真臣被甩开了抓着她裙摆的手,在他生命的最后听到的便是响彻整片那须野的凄厉笑声——
无助且绝望的。
那须野大战之后的数月,鸟羽天皇因忌惮鬼族,借故再次派军前往剿灭,却无一人归。传说他们均为玉藻前所化的石头发出的毒气所杀,连一步都未能靠近那须野。
鸟羽天皇见损失惨重,而阴阳师安倍晴明又道玉藻前所化乃杀生石,虽凶恶难除,但只能在当地为患,他便作罢派兵围剿一事。
世人都说金毛白面九尾狐穷凶恶极,在死后仍要为祸苍生,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保护一生挚爱。
那须野的雪花飞舞,连下了几天几夜后已能铺天盖地地张开,远远看去根本辨不清方向。
北风呼啸卷起白发三千,女人穿着一身嫁衣立在茫茫雪海中的杀生石旁,她红得让人移不开眼,可雪花落到她的发上和肩头,又与发色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她目光悠远地往向远方,像个假人般一动不动,直到身后传来了木屐踩在雪地里的声响,她没有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看来他们是不会再派讨伐军来了。”
“……嗯。”
“酒吞说极东之地有神龛可作返魂之术,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回来了。”
她吐出一口白气,想起了那家伙在跟自己说这事时的纠结模样,然后侧过头以余光看向身后沉默不语的大天狗。
“别这样,一个换五个,怎么算都是赚的。”
“……阿星。”
“等再见到妖狐,替我道声好吧。”
女人掩下眸子,明明是诀别的话语却说得轻松,她没等对方有答复便拢了拢氅袍向东边雪海的尽头走去。
她没有看见的是身后的男人在最后不自觉向前一步朝她伸出的手,很多话停留在他嘴边,但他还是咽了回去。
只因为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