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的眼睛乌黑清澈，微微湿润，一如一开始看到的那样，柔软又坚韧。然后她缓缓地伸出手，落在了他的面具上。
他蓦地浑身僵硬。
“这张面具重不重？”她问道。
她不能想象，一个人从小戴着一张面具长大的感觉。是毁容了吗？还是这张脸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又或者是他的父亲的一己之私？但她没问这么多，只问了这么一句。
第68章 独立（十）
那只手明明隔着一张面具, 笑面医生却有一种透过了那层面具落在了自己脸上的感觉。
但李今念并没有将手放在他的面具上太久, 仿佛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不合适, 于是很快就将手收了回去。
但她仍然静静地望着他, 想要得到一个回答。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 说：“这张面具是用目前我们已知的最轻的材料制造, 只有一张a4纸重。”
他明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李今念看着他, 好一会儿说：“虽然很轻，但脸上总是戴着面具也会有压抑感的吧, 其实就算你长得世界第一丑，我也不会介意的。我是你的朋友, 却不能让你开心一点，放松一点，真是太遗憾了。”
“我们不是朋友。”笑面医生说：“我不是无条件帮你的，也许以后我要的东西会是你承受不起的, 而就像我说的, 我不会管你给不给得起，只看你有没有。作为一个领导人, 太天真可不行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我就相信你。”李今念却说。
笑面医生一愣。
“明天见。”李今念收回了看他的目光, 转身离开了。
笑面医生说的她当然明白，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跟她说要防备笑面医生, 但她现在需要笑面医生, 需要他的能力他的势力他的研究所里的东西, 这一次跟净化区的谈判, 如果没有笑面医生的这些, 她并没有楼明玉谈判的资本。
她需要他是一回事，她也确实觉得笑面医生可以信任，她能感觉到他的善意，是比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更早给和更纯粹的。她想要跟他做朋友，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人埋头前进或许会很容易迷路吧，她真的很怕会迷失掉自己。那么如何跟一个人交朋友？她不是很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所以现在也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付出真诚和信任。
虽然仔细想想这样好像挺无赖的，但是无赖就无赖吧。
笑面医生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带着人消失在视线内，才垂下眼睑，缓缓地转身回到研究所内。
“医生，实验体a461号好像有动静了！”他刚进门，就看到一个激动的研究员迎面而来。
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个实验体是他们中稀有的未成年实验体。早就有数据证明给还未发育完全的孩子进行改造是吃力不讨好的事，不仅有原细胞可能会被完全侵蚀，让侵入者的遗传基因占据上风，以至于最后从人变成怪物，只能销毁，浪费掉一个宝贵的原材料的危险；
还可能因为忍受不住实验后可能造成的后遗症，比如间歇性疼痛、相貌变得丑陋、肢体变得奇怪而大吵大闹甚至怨恨主刀医生。所以研究所里根本没有人愿意给一个小孩做手术。
偏偏不久前笑面医生带回了一个孩子，还亲自挑选了原料给他做了手术。而这孩子在修复舱里呆了很久，毫无动静，他们一直以为实验可能失败了，没想到今天起反应了。
笑面医生脚步一顿，稍微加快了一些，赶往第一实验室。
……
李今念回到中心区，最后一个街区的人口普查已经结束，至此蚁巢内的每一个洞都已经有了固定的拥有者和住宿人口，不再随随便便死人却无从查起。而间谍果然都扎堆到了那里，抓捕他们废了不少力气，最后还是在那个街区的居民们的帮助下，他们逃无可逃地被抓住了。
现在正被关在牢中，审问已经开始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就是那个跟蚁巢女人在一起还生下了孩子那个，审问间谍和处理间谍的事原本是交给蔺超的，以蔺超的性格，管他有没有孩子，间谍就是间谍，该怎么审问就怎么审问。但他们的区长毕竟不是纯粹的蚁巢人，心肠比较软，所以还是等着她回来看看怎么料理。
女人据说已经死了，两父子相依为命，现在眼前这两个抱在一起的父子看起来也确实是让人动容的相依为命的姿态。男人看起来很普通，相貌普通气质普通，看起来到哪都很容易淹没在人群之中，而这种看起来丝毫不突出的人，无疑是很适合当潜伏人员的。就连他的代号都是非常普通的“乌鸦”。
“夫人，求求你放过我爸爸，他已经不是净化区人了，真的，他是好人，我们邻居都可以作证……”小男孩抱着父亲的脖子，苦苦哀求，泪流满面，看起来可怜极了。
而父亲抱着儿子，一脸沉痛和无奈，似乎想说什么，但始终没有说，欲言又止的模样，可见他内心的挣扎。
沈从坐在李今念给他安排的墙边的秘书办公位上，看着对面表演的两父子，心想要不是心声是最诚实的声音，他都要被骗过去了。早就知道总统阁下直属的军情八处间谍全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现在看来确实是名副其实，这演技能拿大小影帝了。
然而，李今念仍然还是之前那样的平静，并没有插手的意思，没有理会哭泣哀求的孩子，她让蔺超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以蔺超的性格，这只乌鸦不死也得掉层皮。
沈从看着李今念的身影，心想对于净化区人，她是真的冷酷很多，并不仅仅是对他沈从一个而已。
沈从的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到晚上9点，因为现在要处理的事情比较多，所以上班时间比较长，李今念给他提供宵夜。实际上现在每个工作到很晚的人都有宵夜，虽然仅仅是一支营养剂。仅仅如此，蚁巢人就已经觉得日子变得好过很多，就算李今念承诺的那些都没有实现，她仅仅做到今天这种程度，他们就已经觉得很满足，都不能想象还能怎么再好了。
以前李今念在网络上看到这样的话：吃过很多苦的人要多少甜才能够被填满？答案是一点点。
或许只有上过云端然后再跌落的人，才会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忿和仇恨，而一直生活在泥里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
沈从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住在同一个山洞（宿舍）里的蚁巢人拿着宵夜开开心心的模样，又想起李今念今天内心的波荡，他翻了个身，不去看任何一个人，让脑子清净下来，心情有些复杂地闭上了眼睛。
秘书已经下班了，但是李今念还在加班。只是她虽然努力加班，但效率却比白天要降低了很多，因为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克己的底线就会降低，有些情绪就很难压制。
尤其是在这样安静又熟悉的环境里，另一个主人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消失，让人看到就想起他在身边时的种种，越甜越痛；可眼见着痕迹消失得越来越多，一种更彻骨的痛便袭上了心头。
李今念再也控制不住，她放下笔，捂着脸，肩膀颤抖。好一会儿后，像之前的每一晚一样，起身去浴室洗澡，睁着眼睛睡不着，直到地面上的天空就要泛起鱼肚白，才缓缓睡了过去。等两三个小时后，她依然是那个又温柔又高贵又威严的4区区长，面上带笑，言语轻松。
而那座埋藏在地底的研究楼内，干净整洁的卧房内，笑面医生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影。里面的人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眼睛往下弯，嘴巴往上弯，于是形成了一张非常简洁的微笑脸。好看不到哪里去，在一些特定的场景里，还可能吓到人。
他伸出手，落在自己的面具上，但手指很快僵住了，他最终还是缓缓地放下手。
这张脸长什么模样？他竟然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也许确实长得丑得不能见人，也许长得一副奇怪的模样，但无所谓，反正……也不是他的脸。应该不是。
走到没有镜子的浴室更深处，宽阔的浴缸里水被挤出，水面激荡着，面具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晃荡。
在这一层楼楼下，漆黑的冒着冰冷的白雾的房间内，一具冰棺一样的东西静置其中，隐约可见，里面正躺着一个人。
……
将区内事物都安排妥当，也做好了各项准备后，他们将用来交易的仪器小心地搬上幸运者号，李今念准备前往废弃三区了。
而净化区，幸运者号2.0也装载完毕，带上他们的总统阁下，从净化区出发了。
第69章 独立（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