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莽撞又怎么样呢?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做到如柳昀一样权衡利弊,动心忍性,杀伐果决,无法做到如朱昱深一般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他将情义看得太重,可以舍身,却不能为大义而舍小义,但是母后早逝,父皇驾崩,连皇兄皇嫂也故去了,他的生命里,只余一个阿雨。
至于十七,朱家男儿,该当自己顶天立地。
晋安三年,京师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朱南羡回到应天府的当日,那一蓬在京师上空蓄积了一整个冬的云霾像裂开了口,扯絮一般的雪狂然洒落,连天接地苍茫的白,旧日故里如霄如泽。
城门外似乎早有人在等。
朱南羡立马不久,便有数名侍卫迎出来,为首一人正是佥都御史言脩。
“车辇已备好了,臣来接陛下回宫。”
疾风裹着朱南羡身上的斗篷向后翻卷。
他没有动,只道:“柳昀呢,让他来见朕。”
言脩似是有些为难:“首辅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回京,还在宫里处理政务,陛下若要见大人,不如先随臣——”
“那就让他立刻出宫见朕,朕在这等着。”朱南羡冷声打断。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言脩拱手一拜,与一旁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领命,匆匆去了。
雪越下越大,到入夜时分,铺天盖地的几乎要瞧不清身边人。正阳门外已不见行人,几名陪着朱南羡一齐等都官员都开始打哆嗦。
不多时,有人在正阳门外落了轿,踏着雪,一步一步朝朱南羡走来。
一身仙鹤补子,外罩墨绒大氅,眉目清寒得仿若这浇洒的雪,正是柳朝明。
“臣柳昀,参见陛下。”
朱南羡问:“阿雨呢,朕要见她。”
第204章 二零四章
言脩打了个手势, 周围的侍卫与官员都退开丈许。
“她还在柳府。”柳朝明这才道,看向朱南羡,目色与声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见她,臣不日便令她进宫。”
不日,但不是今日。
朱南羡知道柳昀话里的意思,没再多问, 朝正阳门外等着自己的车辇走去:“回宫吧。”
明华宫伺候的内侍与宫婢换了一批, 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个认识的, 叫马昭,曾经在东宫当过值, 当年苏晋昏睡在未央宫, 朱南羡让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过去管事, 尤公公就举荐了马昭, 说此人不仅稳重,还有些学问, 会看星相, 如今看来,真是稳重得深不可测。
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东宫伺候了故太子殿下与陛下二十余年, 予了一大笔赏赐, 令他回乡颐养天年。”
弯下身, 拿拂尘扫了扫殿前的门槛, “陛下请。”
朱南羡目不斜视地迈过门槛, 抛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依朕看,你们这些人,全该拖下去砍了。”
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朱昱深一党之所以尽知宫中天下事,便是令这些常在御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们的耳目。
明华宫的晚膳已备好。
打眼一扫,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仪制,倒是没敷衍他。
案头居然特地摆了一对银箸,做什么,让他亲自验毒?想不到朱昱深与柳昀手下也有这么没眼色的东西,这是掩耳盗铃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南羡俯身拾起银箸,“啪”一声摔在地上。
殿内的侍婢惊得俯首跪地,其中两名跪行上来道:“陛下,奴婢为陛下布菜。”
朱南羡却没理,一拂袖,往内宫去了。
内宫还未掌灯,守在外头的内侍瞧见晋安帝过来,连忙引了火要去点灯线,却被朱南羡一句“出去”轰走,退到外头拜了三拜,掩了门。
门一掩上,风灯的光便没有了。内宫里一星烛色也无,但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风雪天的暗白透窗照进来,糊成一团苍色,幽幽的,好像蛰伏在暗处的兽。
朱南羡仰躺在卧榻上,听着暮雪呼啸声,伸手,慢慢抚上心口。
然后指尖一颤。
那里空空荡荡,镂着雨字的玉佩已没了。
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铠甲,没了它,这一路千里,几乎淬骨的牵挂如泄洪一般闯入他的心间。
相思直见兵戈,比凌迟还要难受。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
“阿雨。”
沙哑的,带着一丝滞涩的声音在明华内宫突兀响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倾吐而出,要将他这一生所爱停搁在这深宫一隅小心安放。
哪怕在以后,在还有他,亦或没有他的日日夜夜里,也能长明不灭。
既能长明不灭,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分别呢?
还不如不要徒添她心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叩门声,候在外头的内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