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缝里已有钻心的痛感,但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苦痛承受不了。露在脸上,也不过是疲惫而已。卢奶奶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又想起眼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没她经饿,“哦,橱柜里有面,要不,你煮点面。”
司芃进厨房,马上就找到挂面,然后烧水切葱花,不到一刻钟,就端了三份清汤的葱花面出来。
模样颜色都如此寡淡,对它的滋味,凌彦齐不抱什么期望。然而一口面吃下去,只觉得面香葱香浓郁得恰到好处。很快一碗面就见了底。三人间,就他吃得最快。
卢奶奶笑:“阿齐是真饿了。”说完,要把自己碗里的面再匀一些给他,凌彦齐挡住:“不用了,姑婆,晚上吃主食,不可以吃太饱。”
他冲完凉再下楼,司芃已收拾好餐桌,在厨房洗碗。
姑婆的厨房很大,有二十多平的使用面积。长长的一面墙壁,安的是深褐色的橱柜,和客厅沙发、餐厅边柜是一样的颜色款式。样式古老又笨重。
三十年前,久居南洋的华商郭义谦携司玉秀回国探亲。其实他们也无亲可探,就是想踏一踏这故土。当时他已是闻名南洋的“造纸大王”,在全马各地拥有十多间的造纸工厂。回到定安村,便是贵客。
他刚应允投资开厂,负责招商引资的各位要员也知道礼尚往来,将早已收归集体所有的司家祖屋还回来。
土屋年久失修,还不如推到,重新盖个二层小楼。小楼虽然也不常住,但设计装修要称得起他郭义谦的地位和财力。那会大陆根本没有做高级家具的好木材。他既是造纸大王,从马来西亚或是印尼的热带雨林里弄一批原始木材出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去年姑婆回来时,凌彦齐曾问过她,是否需要重新装修。姑婆拉柜门查看,木门既无变形开裂,也无潮湿发霉,只是开合处吱吱呀呀作响,“换什么,这是大马最好的原始橡果木,现在有钱都买不到了。把五金配件换掉就好。”
s市刚刚历经一次回南天,三十年前的木材,能有这么好的防水防腐性能,也是很不错了。
凌彦齐站在餐厅过道,往厨房里望。嵌在吊顶里的灯瓦数不够,照不亮这些古朴厚重的颜色,还被它们吸走不少光亮。司芃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圈放大,在空间里来回晃动。
她的动作无比娴熟。她在咖啡店打工,凌彦齐当然知道她会做饭菜。可她的娴熟,又不止针对做饭菜这件事,而是这里的每一件事。他还挺惊讶,她能在这些抽屉和柜门里,轻而易举找到各种食材配料。
姑婆的厨房,有它独有的密码。换做他,恐怕都没法在一堆瓶瓶罐罐中找到酱油。姑婆说,我的厨房和你的书房一样,都是有领地感的。偏偏这么有领地感的地方,一点也不排斥司芃。它更像是个闭合的磁场,在她光临踏入的一瞬,配合地开了一条缝。
凌彦齐看两眼后往客厅走。姑婆吃完面,精神好些,唤他过去坐在身边,轻声说:“阿齐,我知你在担心什么。这个司小姐,只是打扮不太好看,但是人真的不错,我和她打过好几次交道,是个纯良的孩子。”
她的脸上还有隐隐的笑容:“刚刚那碗面,还让我想起六十几年前,去别人家做客,吃过的那碗面。”
“哦?”姑婆很少和凌彦齐说起过去的往事。今晚他要在小楼歇下来,有时间陪她聊一聊,“味道一样?”
“哪还记得味道?当然都很好吃,不过是样子一模一样。我娘做菜爱放酱油嘛,我随她,看到通白通白的面汤,印象总会深一些。心里还想,这家人真是穷,穷到连酱油都买不起,什么都不放的面,哪有味道?其实人家以前都是用熬四五个小时的鸡汤来下面,没有鸡汤而已。”
她拍凌彦齐手背:“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得学做饭照顾自己,让她留下来啦。回去不要跟外公舅舅讲,我腿骨折这件事跟她有关系。我怕他们不答应的。”
凌彦齐点头答应。姑婆这么喜欢司芃,出乎他的意料。
司芃从厨房出来也不休息,要推卢奶奶去一楼的洗手间:“天气好闷,我帮你冲个凉。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湿这石膏。”
卢奶奶慌了,她还不习惯在他人面前裸露身体:“不用,我洗把脸,还有手脚洗干净就得了。”
“那也行。”司芃打温水出来,拧干毛巾递过去。等卢奶奶洗净脸擦干手,她又换盆水出来,给她洗脚,哪怕只能洗一只脚。
凌彦齐瞧着,做这一切的司芃,是很细心很认真的,像极了她在灵芝山寺上香的情形。她不是贤惠传统的那类女孩,她如此照顾姑婆,只怕是太想她的阿婆。
凌彦齐也想起自己的外婆。她过世好多年了,他却很少想她。
她走时,他还在新加坡念书,听到病危消息,回国直奔重症监护室。门外看到卢家一家人,都还平心静气。他们尽了全力,从外婆患病开始,无论是最尖端的医疗科技,还是进口药品,能用的全用了。外婆清醒时讲过,这是她的命数。她才七十一岁。
然后,丧事了了的第一个深夜,卢思薇捧着她妈的遗像,瘫坐在奢华冷清的大宅里,撕心裂肺地哭。
☆、045
要怎样劝说一个心碎的人,莫要徘徊在旧日时光。
——某人日记
那时还没有管培康,卢思薇揪着凌彦齐的袖子哭:“我没有妈了,我再也没有妈了。”她捧着凌彦齐的脸,那些白日里武装她的眼影蜜粉,成了一道道的泪痕。
“你知道妈妈是什么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那一年我离开你爸回s市,没有一个人支持我。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西站,蓬头垢面和一群外来工挤在一块,一眼就看到我妈站在月台上。我的心本来是很慌的,我怕自己选错路,我怕以后过得不好,对你不好。可我一看到我妈,我就踏实了,不管怎样我还有她,对不对?只要有她,我就不会流离失所,我就有家可以回。彦齐,你知不知道,我没有妈了?”
凌彦齐把卢思薇紧紧搂在怀里,说:“你还有我。”
他一样地泪流满面。他的悲伤,不仅因为外婆过世,还因为他的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他从没想过,他这么爱她。这些年的沉默隔膜都存在,且在一天天变大,变得沉重,但意外的——它们并不能将这份爱磨掉半分。
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彻底原谅卢思薇。不止是原谅,他还会一直陪着她。
等回过神来,姑婆已在一楼的卧房歇下。这间房本是客房,春节后凌彦齐把她从医院接回来,怕上下楼不便,找人把房间清理出来,让她住下。
二楼还有四间房,其中两间卧房,一间书房,还有一个堆放前任房东杂物的房间。
宽敞明亮的主卧自是凌彦齐住,靠北临着握手楼,光线欠佳的次卧给司芃住。
想起医生交代过,骨折的那条腿最好能高高悬挂。司芃从柜子里翻出好几床的被子加枕头,叠高在床尾,小心翼翼地把卢奶奶的腿架上去。再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她说:“你要起夜,记得叫我。”
卢奶奶冲她笑:“累一整天了,快去睡吧。阿齐,领下司小姐啦。”
凌彦齐领着司芃上楼,拐弯处便牵起她的手。到这会他才后知后觉,司芃就是为他来的。司芃眼皮一抬,没有挣脱掉,她这种非要住到小楼来照顾卢奶奶的行径,没法不让人遐想连篇。她有心理准备,会被人吃豆腐。吃就吃吧,她也无所谓。
凌彦齐推开次卧的房门,司芃还有点不适应。
凌彦齐知她为何惊愕,便解释:“也没有小女孩会喜欢这些笨拙的深褐色家具,所以这间房后来重新装修过。”
他心想,这复古典雅、不越一步雷池的风格,一看便是彭嘉卉的审美。
“你和原来住这里的那户人家,很熟么?”司芃问他。
凌彦齐想了想,边推门边摇头:“不算熟。”
老人家年纪大了,两个房间的床铺都没怎么收拾。司芃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床上用品来换。凌彦齐见她今天变得这么勤快,便说:“帮我那边也换了。”
司芃白他一眼,抱着换下的床单被套走到楼梯口,扔在地上,去他那屋收拾。凌彦齐双手抱胸,闲闲散散地跟进去,靠着墙看,好不惬意。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人真是养尊处优到——看不到他人的辛劳。
“你要是真没事,能不能帮我把行李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