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2)
深夜,登州城。
月光很薄很淡,很阴冷。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月色好像永远都射不透厚厚的云层。整个登州城被这样的月光照着,一片的惨白。惨白得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是孤魂野鬼即将出没一样。气死风灯在屋檐下摇曳,散发着惨淡的光芒。风一吹,气死风灯左右摇摆,又好像是地狱里迎亲的宫灯。
街道上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哪怕是最偏僻的街道里,都看不到任何的人影。只有十字路口矗立着大量的鞑子兵。他们的身影,被月光照得惨白惨白的,影子也拖得很长很长,就好像是刚刚从地狱里面钻出来的恶魔。兵器反射的光芒,落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暗处,不断的晃动,仿佛是召唤地狱魔鬼的特殊符号。
在巡抚衙门前面的广场上,矗立着很多的木杆,上面挂着几十个人头。人头是刚刚砍下来的,有的人头还在滴血。鲜血将木杆都染红了。要是有熟悉的人在这里,就会看出,其中一个人头是朴大成的,一个人头是袁安邦的,一个是王庭瑞的,还有一个人头,是原来的登州府知府曾化龙的。
本来是炎热的夏夜,由于这些人头的存在,仿佛变成了冬夜。整个登州城,好像陷入了一个冰窖里面,听不到丝毫的动静。嗯,不对,动静是有的。动静还是从巡抚衙门里面传出来的。好像是有人在拼命的吼叫,却被人拉住了,最后不得不艰难的停止了嘶叫。
在巡抚衙门里面,屋檐下挂着大量的气死风灯,灯光看起来是蜡黄蜡黄的,刚好和惨白惨白的月色互相交替,映照出惨黄惨黄的光芒。议事厅外面站着的鞑子兵,身影被后面的灯光映照着很长很长,眼睛似乎是绿色的,同样好像是孤魂野鬼一样。
偌大的议事厅里面,只有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议事厅里面,居然没有灯光。只有从外面照进来的灯光和月光。站在议事厅里面,刚好能够看到月亮。月光落在地上,同样是惨白惨白的,没有丝毫的生气。有一个人,不坐在灯光映照的地方,而是坐在光线照不到的最黑暗的地方。
这个人就是多尔衮。
他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外表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只有多铎,还在发疯似的要连夜去找张准报仇,还不断的下令杀人,结果,多尔衮不得不让人将他拖到后面去,然后给他喝了一碗迷魂汤,才让多铎慢慢的冷静下来。
多铎失去理智了。
三个牛录的损失,让多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当场就下令杀了朴大成,杀了袁安邦,杀了王庭瑞,又下令杀了曾化龙等人,以此来发泄内心的怒火。曾化龙等人是不赞成投靠鞑子的,结果被阮大铖软禁起来,随后交给了鞑子。多铎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部都杀了。所有首级,全部挂起来示众。
得知三个牛录全军覆没,多尔衮同样的又惊又怒,甚至有点恐惧。三个牛录啊,三个牛录!不是三个大金国勇士,不是三十个,不是三百个,是差不多九百个啊!诚然,有些牛录是不满员的。但是,多尔衮带着南下的这些牛录,绝对是满员的啊。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三个牛录的精锐,就这样没有了。
黄县,一个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地方,居然有如此强悍的存在,简直是不可思议。当年袁崇焕在宁远的时候,大金军倾巢而出,试图将宁远拿下来,结果未竟全功,最后努尔哈赤还受伤了。但是,即使如此,大金军也没有三个牛录全军覆没的先例。
一想到这里,多尔衮就感觉到沉重的压力。不是来自敌人的压力,而是来自内部的压力。大金国一贯的政策,核心就是只占便宜不吃亏,利用巧妙的战斗,以战养战。他们战斗的目的,是为了掠夺到更多的人口、物资和财富,从而壮大自己。同时尽可能的避免大的损失。
两次入寇,更是充分的说明了这样的战略。鞑子为了避开正面无法进攻的宁远防线,才会劳师远征,长途闯入明国的核心腹地。事实上,两次入寇,大金军的损失,都只有几百人。伤亡基本上是每个牛录都摊分一点。没有哪个牛录损失特别的严重,更加没有哪个牛录是全部被歼灭的。
现在,他是三个牛录全灭!
这件事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搞不好,他这个正白旗的旗主,都要被剥夺。皇太极早就看他多尔衮不顺眼了,有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要是皇太极趁机做文章,别的八旗贵族,也不能帮多尔衮说话。实在是三个牛录的损失太大了。
“布尔吉岱回来没有?”
多尔衮忽然冲外面问道。
“贝勒爷,还没回来。”
门外有人小心谨慎的回答。
“还没回来……”
多尔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的说道。
布尔吉岱同样是一个牛录章京,同样是正白旗的人。这次能够被多尔衮带到登州城来的,都是正白旗的精锐。布尔吉岱也是战功卓著的勇士。但是,就是这个家伙,带着自己大部队,居然下落不明好几天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他的准确消息。
多尔衮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在极度的膨胀。尽管没有信息表明,布尔吉岱和他的部下,可能已经覆灭了,然而,今天三个牛录消失的信息传来,多尔衮的这种不祥的预感,就更加的强烈了。三个牛录都可能被全部打光,何况是一个牛录?
“布尔吉岱最后接触的人是谁?”多尔衮阴沉的问道。
“喀克答礼。”门外的人小心翼翼的回答。
“叫他来!”多尔衮冷冷的说道。
“遵命!”门外的人急忙答应着,传令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紧张的舌头都有点颤抖的牛录章京,出现在多尔衮的面前。正是喀克答礼。可能是由于他太紧张了,进来以后,竟然没有看清楚多尔衮的位置,就急忙跪倒行礼。结果,直到行礼完毕,他才发现,多尔衮根本不是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而是坐在自己的侧面。他顿时冷汗直冒,当场哆嗦起来。牙齿打架的声音,连议事厅外面的鞑子兵都能听到。
今天晚上,整个登州城都笼罩在极度的紧张气氛里面。这种气氛,当然是因为前方的战败消息。尽管多尔衮下令严禁传播,但是,十夫长以上的鞑子,基本上都知道了。三个牛录全军覆没,对他们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加上多铎一怒之下,斩了几十人的脑袋,他们这些鞑子头目,也不能不紧张。
看到自己的部下如此紧张,多尔衮才意识到自己太情绪化。这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他极力控制好自己的语调,温言说道:“喀克答礼,不要害怕,我只是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据实回答就是。布尔吉岱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喀克答礼急忙说道:“回贝勒爷,布尔吉岱是……追赶闻香教的徐青鸾去了。”
多尔衮慢慢的说道:“当时有谁的命令吗?”
喀克答礼说道:“没有。当时,甲喇不在,只有我们两个出城。我们打退了闻香教的攻击以后,我收兵回城。他发现闻香教的队伍里面,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于是就带着他的人跟上去了。”
多尔衮缓缓的说道:“布尔吉岱是自作主张去追赶徐青鸾的?”
喀克答礼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关系到布尔吉岱一脉的生死,疏忽不得。但是,布尔吉岱的确是自作主张去追闻香教那个女人的。这件事,他根本不敢隐瞒。无奈之下,他只好说道:“是的,是他自作主张去的。贝勒爷,我想他是想将徐青鸾抓来,献给贝勒爷。听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要比西宫福晋还要漂亮……”
多尔衮怒声喝道:“混蛋!胡说八道!”
喀克答礼急忙闭嘴,随即一身冷汗直冒。他蓦然发现,自己一不小心,竟然犯了忌讳。他提到的西宫福晋,正是皇太极的侧福晋,布木布泰,也就是日后的孝庄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多尔衮对这位西宫福晋的印象很好,自己居然说有女人比布木布泰更美丽,这不是找死吗?
幸好,多尔衮没有责怪他,只是温言说道:“你去吧!”
喀克答礼急忙转身去了。
由于太紧张,出门口的时候,喀克答礼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但是,议事厅外面的鞑子兵,谁也不觉得喀克答礼有什么不妥。在今晚这样的情况下,饶是巴图鲁到来,恐怕也是要十分紧张的。今晚,的确是个煎熬的日子啊!
喀克答礼走了以后,多尔衮站在那里,似乎有些轻微的失神。这个失神,却和眼前的战事无关,而是和一个喀克答礼刚才提到的女人有关。但是很快的,多尔衮就的心思,就回到了眼前的战局。
“啪!”
突然间,多尔衮狠狠的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议事厅外面的鞑子兵,都浑身一震,却又松了一口气。似乎在他们看来,多尔衮发脾气,反而是一件好事。自从得知三个牛录全军覆没以后,多铎就跟疯子似的,大吼大叫的,就要连夜去找张准报仇雪恨。多尔衮却是脸色阴沉,始终一言不发,好像是凝结的磐石一样。
在这些鞑子兵看来,多铎发泄过后,情绪反而逐渐的稳定下来了。人都是这样,只要发泄过后,情绪就稳定多了。这种发泄,无论是大吼大叫,还是打打杀杀,又或者是找女人发泄,只要能发泄就行。而多尔衮,却始终将愤怒压在心底,一点都没有发泄的意思。想到多尔衮积聚的满腔怒火,一旦爆发,将是何等的猛烈,周围的鞑子都战战兢兢的。
现在,多尔衮的愤怒,终于是爆发出来了。那个该死的布尔吉岱,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他用自己的错误,诱使多尔衮将自己的怒火发泄出来。
“来人!传令!”
“将布尔吉岱的家人,全部贬为奴隶!”
果然,多尔衮怒气冲冲的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