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和贤惠,秀外慧中,即便困苦的生活流逝的岁月打磨掉了她绝美的颜容,可在她眼中,她依旧是那样的柔婉美丽。在她心里,她一向是那样的伟大,绣得一手漂亮的绣品,也会画漂亮的画,会为她辫最漂亮的辫子,织五彩缤纷的头绳,几乎无所不能。
直到去年的那场山洪……
她还记得那一天,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在那一天放出了短暂的晴天,阳光映在娘亲的身上,照得她望上去暖融融的。娘亲对她说,邻居小杨家的奶奶病了,她要去山里替邻居奶奶采药。邻居家的主人已经答应了她,只要采齐了药材,便会分给他们一匹新罗布,那匹罗布非常的漂亮。正好可以为临霜裁一件新衣裙。
爹爹担忧会复又下雨,本不愿娘亲独去,娘亲却执意要去。她说,霜儿已经是大姑娘了,一定要有一件体面的衣裙。她说,那匹绮罗色彩鲜艳,如若制成了衣裙让霜儿穿上,一定会非常的漂亮。
她让临霜在家中耐心的等,等她回来,就会有了漂亮的新衣裳。她兴奋地点头。然后等了很久很久,从清晨等到入夜,从天黑等到傍晚,等到乌云遮蔽了温暖的阳光,天空又开始下起了暴雨。可最终等到的,却是山田洪水滑坡的消息——
爹爹几乎急疯了,冒着瓢泼暴雨去山中寻找,却连母亲的尸首都无法寻到。自那之后,她便再也不曾看见爹爹的笑容。他一夜白了头发,身体也每况愈下,时常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连鲜血都呕出来。嫂嫂一开始还强忍耐着,最后便再也无法忍耐。家中终日充斥着各种争吵,谩骂,迫人心弦的压抑。
然后,在半年后的一天,爹爹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她还记得,爹爹去世的那一天,正是年节三十的佳日,整个小村都被节日的喜庆笼映着。门口的大红灯笼似火一般的红,映得父亲的气色异常的好。他亲自为她下了一碗汤面,还背着嫂嫂为她偷偷多放了两枚鸡蛋,看着她认真吃完,然后将她领在床前,将那个雪白的小帕放在她的手中,与她絮絮说了许多话。
那一天爹爹与她聊了很久很久,从她的出生到她的名字,从她的哥哥再到对娘亲的忧思。他说是他对不起他们,若不是他年轻时太过傲气,也不会令他们沦落至此;他说他这一辈子真的太幸运,遇见了娘亲这般美好的女子,又有她这样一个聪明乖巧的女儿;他还说,临霜,你一定要继续读书写字,一定要走出这个小村去。你是一颗明珠,不该永远埋落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无论遇见什么困难,你一定都不能放弃,要为自己做争取。
松柏性子软弱,恐成不了大局。所以你一定要坚强,你是陆家的希望。
他究竟都说了哪些话,临霜已不能全部记清了。只记得那天子时过后,村中各家响起了欢悦喜庆的炮声。烟花将天空映得明亮,也照亮了爹爹的脸庞。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对她笑着,说道,临霜,爹乏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新岁快乐。
嗯!爹,新岁快乐!
她也对他微笑,怀捧着那个小帕,高高兴兴地回了房。
那却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等到第二天,她再去与爹爹拜年时,爹爹已经去世了。他安安静静地躺着,双眸紧阖,苍劲的脸庞冰冷一片,宁逸而安详。
……
一颗泪珠倏地从眼眶中滚落出来,临霜的气息凌乱了,双手微抖,小乐逐渐弱下来。
睁开眼,脑海中的一切又瞬间消逝。眼前仅有小林清湖,粼粼波光,旖旎昏黄的夕晖。
怔了怔,她默默垂下手,呆呆望着遥远的天际。
……
“错了一个音。”
静了静,耳边倏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既清淡又熟悉。
临霜诧了一下。
下意识,顺声望过去——
第27章 指导
沈长歌静立在临霜的几步开外,身后的树葱葱浓郁,夕阳静洒,笼映着他月白的衣衫,将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黄的边。那光芒似是带着温气的,令他望着无端没了平日所显的冷冽,平白添了几许温润。
他今日自太学下学的时辰较早。以往他这般早的下学,都会早早回府,将自己关在书房内读几卷书文。这一天却正逢长公主外出,留了长星给他看管。沈长星年幼,又爱玩爱闹,在书房里陪了他片刻便忍不住了,吵闹着要过来中院找祖母,要祖母赏他吃糖。
他无可奈何,只得带着长星来了中院,与祖母聊谈了一会儿便欲行告退。长星却怎般都不愿走。老夫人疼爱幼孙,自是应允,他没有办法,见祖孙二人正乐得融洽,干脆自己步出前堂,在中院中随意漫行。
算起来他其实已有很多年不曾巡绕过中院了,只记得自己年幼的时候,因也喜爱向祖母讨糖。可是后来大了,太学课业忙碌,老夫人又不必子孙每日拘礼晨晚的请安,所以也仅是在平日请安时方才来过中院,时常也是匆匆来匆匆去,加之他上辈子的一些回忆,每每步入中院,总是会想起上一世祖母临终的惨剧,便更少愿在这片院落踏足。这一次他踏着夕阳,慢慢自院内漫步,望着四下的每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不知不觉间,不仅化去了心头一直以来的沉重,竟更加深了要竭尽全力,改变结局的决心。
就在他步到迷林的外侧时,四下寂寂间,耳边竟传来阵阵断续却幽然的埙乐,声音隐隐,却分外清明。
是这乐声听着极其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尚在上一世,他身心俱处迷茫与绝望间,有一个女子一直伴在他的身侧,低声为他吟唱着一首歌,“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纤瘦柔婉的女子身影。对应的,却是一张尚处少女的脸庞。
不知不觉的,他穿过迷林,果然在河畔的边沿,看到了那个素青的身影,静立在河边,独自吹埙远眺,孤静却寂寥。
他清晰辩听出她的气息愈加的不稳,吹奏间有几个音符也破碎而不准,想着她一曲吹完,自己也当会发觉。可当她静吹奏完一曲,却只是一直站立着没有动作,下意识地,他脱口唤出了一句。
女孩一刹回过头。
一瞬间,他清晰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与震讶,以及脸上斑驳的残泪,被夕阳映得仿佛是碎金落了面颊,顿时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立即匆忙擦去了泪,讷讷道:“三、三少爷万福!”
沈长歌微微蹙眉,“你怎么了?”
“没……”临霜匆忙摇了摇头,眉眼垂得低低的,不去看他。
沈长歌没有说话,视线一坠望见她手中紧握的小葫芦埙,心中大抵明晰了缘由,前了几步,为她递去了一个干净的方帕。
临霜怔了怔。
目光迟疑了片晌,她犹豫地探出手,终还是接了过来,轻轻擦了擦脸,道:“谢三少爷……”
默默退后两步,沈长歌望着她,刻意错开话题,“方才你有一音错了。最后两节的第五音,应是低徵调,而非弱角调。两音虽近,但听着却与之后的部分太不连贯。”
“你怎知——”临霜讶住了。这明明是她家乡那的小曲,他怎么会……
她心想他身位公府嫡子,想来见识也定然颇广,不过一首地方曲调,即便知晓也该不足为奇,于是方才脱口,又生生将问话咽了回去。
沈长歌不曾回答,静静凝视她,默了片刻,主动抛出一个问题,“听说,你报名了我侍读婢女的择选。”
“我……”他一句话方落,临霜的脸却赫地烫了,神色窘迫,“……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