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上次贺鸿仪攻入皇城大概也是辞旧迎新的这几日,说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的一样,这倒也可能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苍临将小黑塞进棉窝安置在屋梁之上,重新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对着铜镜将自己的发束好,然后看着铜镜里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微微提了提唇角,深深日吸了一口气,起身出了长乐宫的门。
贺鸿仪的那些亲卫已经进了宫,在宫内横冲直撞,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这是他们难得的能放纵的时候,等局势平定,这皇城里就会有新的主人。
没人比苍临还熟悉这个皇城,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那些人,直奔武英殿,他知道贺鸿仪会在这里,等着文武百官出现,等着他们臣服自己。
武英殿的大门敞开,里面站满了佩着刀剑的侍卫,苍临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一般走了进去,径直走到大殿的正中央,仰起头来看着站在高处的那个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也在审视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是在考量他的身份,他们二人对视了许久,最终还是贺鸿仪先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带什么感情:“你是苍临?”
苍临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父亲。”
贺鸿仪盯着苍临的脸看了一会,突然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命大,不愧是我贺鸿仪的儿子。我在密信里听过关于你的消息,这几年来你呆在那小皇帝身边应该是受了不少委屈,你做的事情我也记得,也亏得有你在,我们才能顺利解决那小皇帝的事情。”说完,他指了指下手的位置站着的一个青年,“来见见你二哥,殷治,你大哥现在还在河东,不日也会来皇城与我们团聚了。”
苍临朝着那青年看了一眼,如愿地从他脸上看见了戒备与警惕还有厌恶,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他知道贺鸿仪会认回他,毕竟当年陈太后杀了他家眷,他身边只剩下两个儿子。他贺鸿仪是想要天下的人,自然希望自己子嗣丰盈,尤其是现在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强干的小儿子,哪怕这个小儿子的娘亲被他亲手所杀,哪怕这个小儿子被他一度忽视,几乎死在府里。
第六十二章
正是盛夏时分, 天气格外的炎热, 一个小男孩从村外跑了回来, 额头上满是汗水,身上的衣袍也脏兮兮的,裤腿也湿了半截。他一遍跑一遍低头看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个小竹筐, 那筐里装着的是一条巴掌大的鱼,因为缺水,正在竹筐里拼命的扑腾, 小男孩伸手在那鱼上戳了一下, 翘起了唇角,脚步更快了几分。
他早晨起来到河边去玩, 看见隔壁李大叔正在捕鱼,便蹲在旁边一直眼巴巴的瞧着, 最后李大叔收获不小,顺手给了他一条鱼, 小男孩便欢天喜地带着鱼回家。他跟娘亲两个人住在村口的一座茅草房里,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日子过的很拮据, 也难怪这巴掌大的小鱼就会让这小男孩如此的高兴。
小男孩跑到家门开口, 意外的发现院门敞着,院门外拴着一匹骏马,他好奇的看了看,便放轻了脚步走进了院子,果不其然听见有说话声从敞着的窗子里传了出来。小男孩歪着头想了想, 干脆悄悄地走到窗沿下,微踮脚朝里面望去。
一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狭小的屋子中央,皱着眉头看着他的娘亲,而他娘亲正侧坐在床榻边,低头抹着眼泪。
那个男人似乎是忍耐了一会,终于爆发,呵斥道:“我知道这几年你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所以专程来接你们母子过去享福。但是毕竟她是将军的女儿,碍于她父亲的关系我也不可能让她来做妾。但不管怎么说,都比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小村子里要强的多,不是吗?”
小男孩站在窗外听完了那个男人的话,眼底微微有些疑惑,依着他的年纪,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个男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娘亲似乎变得更激动起来,她站起来很是激动的反驳那个男人,再后来干脆直接扑上与那男人厮打在一起。
那男人生的高大雄壮,纵使娘亲每日做农活要远比普通女子有力气,却也奈何不了那男人,反而激怒了他,再后来,那男人掐住了娘亲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娘亲用力的挣扎,最后好像没了力气,那男人放开手之后,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小男孩从心底升起了恐慌,他来不及细想,转头就朝外跑去,他想去叫人来帮忙,一路跑出去却不知道能求助谁,他一直跑到村口,鞋子跑丢了一只,原本提在手里的竹筐早就不知道丢在了何处,他蹲在空荡荡的村口,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娘亲她……
小男孩咬紧了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突然就听见远处有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小男孩回过头来,发现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他家那座破旧的茅草屋。他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拔腿就朝家的方向跑去,然后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家门口,伸手将他抱了起来:“苍临是吧?我是你爹,你娘亲出了意外,从今以后你跟我走。”
苍临盯着那张冷淡的脸,上面还有一道明显的抓痕,那是他娘亲留下的。他想要嘶吼,想要拒绝,甚至想要伸手用同样的手段掐住他的脖子,却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觉得无法呼吸。
下一刻他便睁开了眼,看见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蜷在他胸口,将头埋在羽翼下睡得香甜。苍临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小黑拿起放到床榻里侧,才坐了起来。
许是这段时间与贺鸿仪接触太多了,他才会梦见小时候的场景,那是他的噩梦,也是他从未向任何人坦露过的秘密。连贺鸿仪本人也不会知道,当年他亲手杀死自己糟糠之妻的画面被当时年仅四五岁的儿子看在眼里。
当年的苍临其实还不是完全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跑出去叫人靠着的都是一种本能,他只是觉得那个男人太高大了,娘亲打不过他,他想叫人来帮忙,却不知道正是当时那一个决定,让他捡了一条命,依着苍临后来对贺鸿仪的了解,如果当时他冲了进去,或者他只是傻傻地待在门口,贺鸿仪都不会介意顺手解决掉他的性命,尽管他是贺鸿仪的亲生儿子。
就像是当年他攻打都城,陈太后将贺鸿仪的一家老小押上城墙作为要挟,他却没有丝毫的心软。他从一个普通的士兵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要的是那个最高的位置,而所有阻拦他走向那个位置的人或事,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清除。
不管是当年那个相识于微时的糟糠之妻,还是那个助他一步一步走来的将军的女儿他的正妻,这些都是他可以毫不留情舍弃的。
贺鸿仪将苍临带回都城,那是苍临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村子,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贺鸿仪将他交给一个穿着华美的贵妇,告诉苍临那是他的娘亲,还有两个比苍临大上一两岁的小男孩,正是贺赭齐与贺殷治,说那是他的兄长。
但是在那个府里,除了贺鸿仪,是没人真的将苍临当成府里的公子的,而贺鸿仪本人大多数的时候都在西北,久而久之,连他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存在。
其实平心而论,贺鸿仪的那个出身良好的夫人是不会刻意去苛待苍临这么一个小孩子的,她大多的时候都当他不存在,所以也不会在意苍临在府里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而府里的那些最会察觉主人心思的下人,还有她那几个骄纵的儿子,则毫不掩饰地在行动上表达了对苍临的不满。
其实现在让苍临去回想,他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那些年到底都经历了一些什么,总之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怀着自己对贺鸿仪的憎恨,怀着对他全家的厌恶,学会了沉默,也学会了忍耐。
直到今日。
贺鸿仪回到都城已有几个月,从严冬到春暖花开,陈原的势力已经全部退守西南,建兴帝伏宽也在护送下来到都城,在武英殿举行登基大典,朝臣们也经过贺鸿仪亲自择选之后大换血,一切逐渐恢复的井井有序,最起码表面表现的是那个样子。
但苍临知道贺鸿仪还是有心事的,因为西南陈原一时半会没法平定,他现在虽然总揽朝政,权势滔天,但离他渴求的那个位置终究还是差了一步,他等了那个位置已经太久,离的越近就变得越来急躁。
苍临知道朝中有些人已经在贺鸿仪的授意之下开始策划让新帝禅位,不日应该就会有动作。而苍临要做的,就是适时地推上一把。
他已经不再是当日那个任人欺侮又不知所措的小男孩,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足够耐心,也足够强大。
小黑还在床榻上睡的正香。当日贺鸿仪入宫之后,苍临便带着小黑从宫里搬了出来,搬进了贺鸿仪的将军府。小黑在宫里生活了三年,蓦地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大概会觉得十分的不安,便整日跟在苍临身后转来转去,连睡觉都要伏在苍临身边。
苍临其实也并不怎么喜欢将军府,虽然这府里他曾经厌恶的人当日在城墙上都死于陈太后之手,府里也不再有人敢为难他,但他依旧厌恶这里,毕竟这里存留了太多他所讨厌的回忆。
但是他会依旧留在这里,就像他无比憎恶贺鸿仪,他依旧会在他面前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这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必须承受的。
今日没有早朝,苍临难得多睡了一会,也可能是因为刚刚的那个梦让他无法苏醒。他坐在床边发了会呆,才将自己完全从那个陈旧的梦中抽身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床换了件外袍,声响惊动了门外的小厮,小声地询问道:“公子,您起了吗?要洗漱吗?”
苍临伸手替自己系好腰带,才回道:“好。”
房门从外面打开,小厮端着温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朝着苍临轻轻地点了点头,就又退了出去。
苍临在宫里的那几年一直是跟伏玉互相照顾,其他的内侍鲜少打扰他们,以至于现在苍临也不喜欢别人出现在自己的房里。府里的这些小厮也都看的出来这位小公子的脾气秉性,跟他相处的时候更存了几分小心。
苍临撩了水洗脸,突然动作一顿,回手一拳就砸向身后,一个人影从他面前闪过,避开了他这一击,下一刻,苍临已经将铜盆端了起来,一盆水直接泼了过去,那人刚避开苍临那一拳还来不及反应,被这盆水迎面泼了一身。
“喂!”这人立刻抱怨道,“贺苍临,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我?”
苍临将空盆随手扔到架子上,翘了一下唇角看着荀成:“我好好的洗着脸突然被人攻击,怎么可能听得出来这人是谁。”说着,把一旁的干布递给他,“好好的还浪费了我一盆洗脸水。”
荀成接过那干布手忙脚乱地擦着自己的衣服,却发现那水已经浸湿了自己的衣服,气急败坏地将干布扔到苍临身上:“我好心来看你,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
苍临回手指了指自己的衣箱:“里面有现成的衣袍,你随便找一件穿就是了。”说完他的视线从荀成身上掠过,有些讶异,“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穿的人魔鬼样的,不会是来看我专门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