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四爷并未欣慰苏景的兄弟情深,相反四爷有些恼怒,“谁都能入宫,你绝不能去!”
献药的是你,要把药收回来的也是你,为了兄弟,不顾祖父,不顾天子!
事关圣体,就算万岁再宠爱弘昊,也会大怒!
在四爷眼里,既然弘晖已经注定要失去双腿,他膝下便只剩下长子这一个希望了。若以前还有犹豫,今后甚么其余顾虑都不再有。他儿子虽多,半数体弱,不堪重任。弘暦弘昼或许身康体健,但两人年岁尚小,其生母又位卑愚钝,从不得宠。有长子珠玉在前,对两个幼子,四爷连目光都未过多投放,怎肯将希望放在他们身上。
况且苏景的圣宠,对四爷来说同样也是争夺皇位的一把利器,他无论如何不会让苏景为弘晖去冒险的。
“不要再说了!”四爷看出苏景欲言又止,态度十分坚决道:“你一直是个分得出轻重的孩子,阿玛希望这次你能明白。弘晖是你兄弟,阿玛疼爱他,也看重你。你关心兄弟,阿玛心里明白,但你却不可为弘晖自毁前途。事已至此,你尽全力为弘晖救治便是,能保住性命,是上苍开眼,祖宗保佑,治不好……”四爷闭了闭眼,两腮剧烈的颤抖了几下,“那也是他的命,别人的罪孽,与你,并无干系。”
因要给弘晖治病,出了四爷书房,苏景便朝正院走,路上问起纳喇绛雪,“可将人送回去了?”
魏珠点头哈腰,“送回去了。”
“怎么,还有甚么事?”苏景一眼就看出魏珠的欲言又止。
“这……”魏珠抓抓下巴,小声道:“乌喇那拉格格听说您带了个姑娘回来,吵着要见纳喇姑娘,被大格格给教训了一顿,三格格还朝乌喇那拉格格身上泼了杯热茶。”
出于魏珠意料,苏景没有动怒,只扬了扬眉,问道:“纳喇绛雪如何处置的?”
“纳喇姑娘给乌喇那拉格格赔了不是。”魏珠说完,眼巴巴等着苏景的话,哪知苏景只是笑笑就走了。
苏景没有听从四爷的话,仍旧入宫了。有些事,四爷能做,他不能做,有些话,四爷能说,他不能照办。
康熙一早已得知弘晖突发重病的事情,还将太医招来询问过,又让人拿脉案来看。
“这么说,你们对弘晖的病束手无策?”
分辨不出康熙喜怒,太医院院使袁大忠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微臣今日一早看过高太医等人的记录,弘晖阿哥乃是先天体弱加上劳累过渡,以致脏腑衰竭,恕臣等无能,对此实无良方。倒是端贝勒,医术远超臣等,或有良方。”
康熙神色莫测,翻了翻面前的脉案,忽道:“这么说,弘昊诊出弘晖的瘤疾,你们也没办法了?”
袁大忠与左右院判对视一眼,跪到地上,齐呼:“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好一个无能!”一直平静的康熙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御案,怒道:“暴病骤发你们治不了,瘤疾沉疴你们诊不出,朕还敢指望你们来保证皇家宗室的性命安危吗?”
三人瑟瑟发抖,袁大忠仗着是康熙心腹,壮着胆子道:“小臣听说端贝勒对弘晖阿哥之病已有办法,当……”
“哼!”康熙兜头将面前的砚台砸了过去,斥道:“弘昊乃是皇孙,不是大夫!若遇到重症便需堂堂和硕贝勒出手,朕每年何必花重金养着你们这帮狗奴才!”
对太医院,比起历朝君王,康熙算得上宽和。在康熙看来,医者,要收其心,而不能用力压迫。一旦患病,想要这些太医尽力救治,就不能让他们时时刻刻处于担惊受怕中,否则开出来的尽是太平方,又有何用。
但从骨子里的,对医者,康熙始终判定为工!
所谓士农工商,龙子凤孙的身份何等尊贵,给长辈诊脉治病养身还能说的上是一个孝字,天天惦记着为太医院分忧?他要的,又岂是这样一个孙子!
袁大忠被康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得忙道:“臣等有罪,臣等有罪……”
“好了。”康熙不悦道:“别在这里磕头,去雍亲王府,让弘昊将法子告诉你们,弘晖的病,朕就交给太医院,若手握良方仍出了差错……”
康熙没将话说明,但后果显而易见。
袁大忠心里叫苦。
万岁只道有办法治病,他们就能学了来。要这病只是开方用药,端贝勒写方子出来,自然没有甚么好为难的。但弘晖阿哥那病,是要用针的。这天下针灸之法,不说上百个派系,几十个派系总是有的。即便端贝勒把要针的穴位说出来,那轻重,长度都有区别,有人行针只能一寸许,有人治重症,却能行三寸乃至五寸的针。俱他所知,端贝勒因武力卓越之故,可以行针九寸,由此直透穴位最深处。再说穴位这东西,是一个大概方位,认穴越准,效果越佳。倘弘晖阿哥果真是瘤疾,要在头部行针,更不可有丝毫差池。他们太医院,即便是最擅长针灸之术的宋恩,要立即熟练一套新的针法,怕是也办不到。
但这话,袁大忠此时无论如何不敢跟的盛怒中的康熙道出,只能硬着头皮一力应下。
康熙摆摆手,将人打发走,就听梁九功道苏景来了。
“让他进来罢。”虽不悦,康熙仍是皱眉道。
苏景进来后,康熙示意梁九功搬了圆凳,让苏景坐在跟前。他不给苏景开口的机会,直接道:“朕已让袁大忠亲自接手处置弘晖的病情,这几日正是年节,事务繁杂,你将治病之法告诉袁大忠,就留在宫中帮朕处理些事务罢,正好太后也十分想念你。蒙古那里,有些事还得你出面。”
“汗玛法……”苏景未必是真心想要入宫求药,却也没想到康熙不仅不让他开口求情,还不许他出手治病,甚至干脆断了他后路,把他留在宫里。
体会到康熙的心意,苏景心里涌起淡淡的暖流,但仍是道:“汗玛法,弘晖的病,还得用内息疏通经络,太医们,只怕不行。”
“内息?”康熙的眉头一直就没舒展过,他盯着苏景半晌,淡然道:“既然如此,那朕今日就让你回去一趟,把你该办的事情都办了,就回宫来。朕会交代下去,让他们给你留着宫门。”
“汗玛法,孙儿……”
“不要再说了!”康熙看苏景还硬着脖子,恼怒的瞪着他道:“你难道不明白朕的意思?弘晖的病,谁都能治,唯有你不行!”
苏景愣住,凝视着康熙气怒的脸,他起身,缓缓跪倒。
“汗玛法,弘晖他,是孙儿的弟弟。”
见苏景跪下,康熙冷笑,脱口道:“乌喇那拉氏却不并非你生母!”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身为天子,康熙也没甚么顾忌,“弘昊,你天子卓著,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朕失望。你可知道昊之一字,代表了甚么?”
苏景不言。
康熙神色郑重,“昊意同天,故有少昊,太昊。又所谓昊天上帝。你精通汉学,通晓满蒙,文能安抚大儒,武可拉弓远射。大清自入关起,天子夙兴夜寐,无不忧心这江山旁落。今日朕便告诉你,当年朕早立太子,非为嫡庶,乃争天下汉人之心!但你二伯,着实让朕失望!朕有意另择储君,可满朝儿孙,放眼望去,竟无一人可让朕托之以重任。你三叔,重文轻武,秉性软弱,易为人所控!你阿玛,心怀天下大治,却性苛而尽失人心,手段失之酷烈。你五叔,养于太后膝下,与蒙古过从甚密,且心无大志。你七叔早有残疾不必再言。至于你八叔,这段日子,你当早已看的分明,其人看似柔奸狡诈,却自幼卑诺以示人,只知收揽人心,却不懂霹雳手段。朕如何能将江山托于他之手?往下看去,老九老十这几个更无人君之象。至于你十四叔,他却有心,可以朕看来,手段粗劣,秉性冲动,胜在还有两分勇武之心,若用的妥当,或许还能成个将才!”
康熙说到这里自失一笑,“朕自来对皇子要求严厉,又让满人多生子嗣,宠幸后宫,从不怠慢,怕就怕这江山将来无人可选。没想到满堂龙子,竟还是无一个让朕满意。朕前两年看来看去,能选的,也无非就是你阿玛了。对臣下过刚,却也要比做个傀儡更好。”
对臣子冷酷,顶多青史上名声不好,对百姓,对江山倒未必是坏事。可对臣子们太宽纵,是必然会造成危机的。
苏景从没想过康熙这样的人会对自己掏心掏肺,心中滋味复杂,他不知该说甚么,凭着本能伏在的康熙膝头,像个撒娇的孩子般哽咽的唤了声汗玛法。
“好了。”康熙摸着苏景的头,幽幽道:“当年朕不为世宗疼爱,得太皇太后看重继位,曾想一定要治理好这片江山,让世宗看看朕才是他最出色的儿。等到自己做了阿玛,有了儿孙,才明白人心原本便是偏的。像是你二伯……”
说到太子,康熙仍觉得心上一阵刺骨的痛楚。那是他花费无数心血,亲力亲为养大的儿子,曾经每一次看着这个儿子睡着的脸,在朝上与朝臣们斗智斗勇后的疲惫都不翼而飞。那时候他是如此笃定,笃定一定要将一片没有叛乱,富庶强盛的锦绣河山交给最心爱的儿子。
但儿子长大了,他老了。曾经只要一碗破例允许的糖糕就能冲着他开怀大笑的儿子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储君,而他,也还放不下手中的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