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锋锐的眼神盯着谢云舟,继续道:“就算段老爷对外瞒下一切,还是有人会拿着提前留下的证据去找那人,告诉他所有的真相。然后,段府上下,便会陷入灭顶之灾。”
苏卿言总算想明白过来:谢云舟要找的那人,就是大少爷亲生的父亲,统领木崖扫荡草原的首领木崖王。他先去告诉段斐一切,然后设计让他去杀害段宣,等到木已成舟,再将整段狸猫换太子的计划告诉木崖王。
木崖王发觉自己一直被骗,又刚刚痛失爱子,以他的凶残手腕,必定会将整座段府血洗,尤其是不会放过毒害他孩儿的段老爷。而谢云舟无需自己出手,就能除去企图操纵打压他的段老爷,报复曾经看不起他的所有段家人,最重要的是,他能因此获得木崖王的信任,与他结成唯一的同盟。
而他这些年平步青云,从翰林院编修直接升到了一品辅臣,想必也不会少了木崖王的暗中资助,可他筹谋这些年,与木崖王勾结难分,究竟是要做什么?
苏卿言越想越觉得可怕,这一连串阴谋,若不是她现在深在其中,是绝不可能想到的,那么太上皇呢,他有没有发现谢云舟的真实筹谋,他的失踪是否和此事有关。
屋内的迷香越来越浓,苏卿言虽极力保持清醒,但也觉得脑中越来越晕沉,需扶住旁边的桌案,才不至于让自己从椅子上滑下去。再看魏钧也在努力和迷香对抗,指甲用力掐着虎口,已经掐出淡淡的血痕,似是想让自己借着这痛意警醒,千万不能就此昏睡,任谢云舟得逞。
这时,谢云舟举起旁边那杯被魏钧弃下的酒,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露出个笑容道:“其实,老爷给大少爷下的毒,日积月累这么些年,根本就未给你留下活路,哪怕你停止服用,迟早也会病发而亡。与其这么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不如早些解脱,这种毒无色无味,大少爷无需受太多痛苦。我可以保证,喝了这杯酒,所有害你如此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魏钧听得笑出来道:“谢云舟,以往我怎么未看出你有这般本事。诱人走上条死路,还说的好似为我好一般,实在是佩服。”
苏卿言听得心中一惊,再看魏钧眼里已经多了几分坦然和戏谑,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既然已经走到如此地步,他索性放弃挽救段府的惨案,只要喝了这杯酒,他就能回到应有的地方,做回那个位高权重的魏大将军。到那时,他自然能找到谢云舟勾结外敌的证据,这笔账,他能慢慢和谢云舟清算回来!
可苏卿言总觉得这样不对,有违铜镜带他们来的初衷,再往下想去,脑中便如同被抽打般疼起来。她低头按着额角,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仿佛一团雾气中,她看见谢云舟气定神闲地站起,将那杯酒端着走到魏钧面前,弯下腰冷冷道:“大少爷若不自己动手,就莫怪我这个做夫子的冒犯了。”
魏钧仰头瞪着他,目光中带着睥睨千军的气势,沉声提醒道:“谢云舟,犯了这桩案子,你可再也回不了头了!”
谢云舟面色微变,随后冷笑一声,掰着他的下巴,正要把那杯酒灌下去,突然听见身后一声“脆响”,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原来是苏卿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边的酒杯狠狠砸到地上,然后撑着桌案站起,哑声道:“先生若要下手,是否该连我一起毒死,不然我可是会将所有事都说出去,让你的全盘计划落空。”
谢云舟目光中现出丝愧疚,往后退了步,将酒杯放在旁边的桌案上,走到苏卿言身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道:“怀玉,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只是因为出身,就注定居于人下,忍受诸多不公。往后,你就跟着我,咱们再不会受人奴役,任人打骂。”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无比轻柔,低低道:“若我能高中,你便是状元夫人,若是不能,我也必定会给你最好的生活。”
“放屁!”魏钧方才还镇定自若,这时被这句话给气得猛咳几声,大声呵斥道:“你让她包庇你的杀人罪行,在愧疚中度过余生,还说会给她最好的生活,简直就是放屁!”
谢云舟却根本不理会他,只对着苏卿言继续劝道:“你想想,大少爷究竟是怎么对你的,以往由着脾气对你非打即骂,现在又不顾你的名节……”他深吸口气,再说不下去,大着胆子将苏卿言的腰揽住,道:“你好好想想,当初二少爷陷害我,用鞭子打你时,可曾顾及过你可能会因此丧命。他们从未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又何必在乎他们的性命,这世上,永远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当你得到最高的权势和财富,没人会在乎你曾经做了什么,也只有站在顶端的人,才有资格受人尊敬和敬仰。若是甘愿做地上的蝼蚁,迟早会被人踩踏,碾入尘埃。怀玉,你想清楚,究要想做凤凰还是蝼蚁?”
苏卿言沉默许久,突然反握住他的手,抬眸道:“好,但是这杯酒,我要亲自喂给他喝。”
谢云舟和魏钧同时震住,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苏卿言却露出决绝的神色,一把抄起桌上那杯酒,扶着谢云舟的胳膊道:“带我过去好吗,我与他之间的牵扯,就算要复仇,也得我亲自了断。”
谢云舟脑中急转,现在这屋里,只有他一人未中迷香,就算怀玉有什么图谋,以她现在的力气,自己也能轻易制服。于是转头看了眼魏钧,点了点头,扶着苏卿言走过去。
魏钧皱紧眉头,实在不太明白:她应该也能想到,自己只要喝下这杯酒回去,顺着这件旧案查出线索,谢云舟所有的阴谋就会落空,她为何非要横生这些枝节。
苏卿言抬着酒杯的手已经有些发抖,突然甩开谢云舟扶着她的胳膊,手攀着魏钧的肩,贴在他耳边颤声道:“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可我想救他……”然后她猛地仰头,将那杯酒灌进了自己的喉咙……
第67章
“我想救他……也想救段府的所有人……”
这是魏钧最后能听清的话, 仿佛有一尾湿冷的毒蛇自体内钻出,“嘶”地吐出细长的信舌, 将剧毒的唾液喷得到处都是, 砸到哪一处,便疼得锥心。他当然明白喝下毒酒的不是苏卿言本人, 可想着她在离开前可能承受的痛苦,便想将谢云舟千刀万剐才能解恨。
苏卿言咽下那口带着苦味的冷酒, 微微发抖的身子, 紧靠着魏钧的胸膛,仿佛想要最后汲取些暖意, 然后转头看向已经惊到不知反应的谢云舟, 道:“大少爷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怀玉替他还了, 先生可否就此忘掉仇恨,重新走回正途。”
谢云舟屈在袍边的手指开始不住发颤,额上逼出一道道青筋, 瞪着眼喊道:“大少爷从未把你当人看过,你为何还要舍命去救他!”
苏卿言能感觉到,酒液中的毒素,已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将四肢都灼烧得发疼, 一双虚弱却澄亮的眸子,却死死凝在谢云舟身上道:“先生,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救他, 而是为了救你。”大口喘着气,双手按在小腹上,声音虚弱却清晰:“怀玉这条命虽然卑微,却也懂得先有不为,才有所为的道理。那日我看先生杀鱼,手法虽然熟练,但我确定看见,在挥刀下去的那刻,先生其实是不忍的。杀鱼尚且如此,何况是杀人,我向来笃定,先生的本性就是不折不扣的君子,读圣贤书,心怀悲悯。你也许可以抛下良知去对抗命运,却对抗不了自己的本性,迟早有一日,你一定会后悔今日所为,在煎熬中度过余生。”
“不可能!”谢云舟她刺激的近乎癫狂,伸手将手边的灯座狠狠挥倒,吼道:“只要完成这个计划,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我的掌控之中,财富、权势……很快都能成为我的囊中之物,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绝不会后悔!”
苏卿言的额上已经沁出冷汗,话语却是铮然有声:“先生一定察觉到,我和曾经的那个怀玉有些不同。如果我告诉你,在未来你会一直留着我告诉你的那方子,终生不愿娶妻,可这却不是为了我。怀玉对你来说,就是那个怀着良善信念的自己,你不敢忘记怀玉,就是对你自己的惩罚,对你背叛曾经那个自己的惩罚。谢云舟,我回来的意义,就是为了告诉你,哪怕爬到万人之上,你也不会忘记,是你亲手害得段家灭门。因为你想要出人头地的私欲,放纵自己与木崖人勾结,迟早会让大越生灵涂炭,让那么多像你我一样无辜的人陷入战火,被外族所奴役。谢云舟,你真的愿意承受这样的后果,成为令家国倾覆的罪人吗?”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完整段话,然后有血丝从嘴角沁了出来,腹中剧痛难忍,歪头靠在魏钧胸前,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只是不舍地攀着他的衣襟,道:“魏将军,我好疼……”
魏钧的眼眶发红,差点落下泪来,努力用最后的力气抱紧了她,柔声在她耳边安抚道:“别怕,很快……很快就能不疼了……”
苏卿言浅浅勾起唇角,忍住腹中刀搅般的痛意,轻声道:“别放弃他,救救他……”然后她的睫毛颤颤搭落在眼下,攀在魏钧衣襟上的手指渐渐松开,终于无力地垂下……
谢云舟只觉得她话里仿佛有千钧之力,将他砸得脑中嗡嗡作响,他用双手抱着头,咬紧牙向后踉跄几步,终于跌坐在地上……这时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抬头,便看见大少爷用通红的眼看着他,仿佛宣判般道:“她死了,是因你而死的!”
谢云舟看着怀玉垂落下的手臂,突然忆起,她是怎样用这只手挡在他面前,又是怎样用这只手臂端起他做的鱼汤,“咕咚”一声咽下,连扬起的唇角都写着满足。
你不会后悔吗?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谢云舟捂住耳朵,想要将她的声音从脑中赶走。明明早已看清,这世道根本就是黑暗一片,他何必还坚持那些可笑的良知,只要能爬到高处,拥有至高的权势和财富,还有谁会在乎这条路上曾埋了多少白骨。可为什么他现在会觉得心痛如绞,恍惚间,四面的墙壁突然摇晃起来,再生出黑色的裂痕,随着一声巨响,不断往下崩塌成废墟……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好像被一颗石子砸中,然后垂着头,软软朝苏卿言的方向跪坐下来……如果能回到最初,他宁愿做回那个乡下受人尊敬却身无长物的谢云舟,也想换得这少女醒来,让她用灿若晨光的双眸,再对自己笑着叫一声“夫子”。
魏钧盯着怀里,早已失去生息之人,柔柔为她擦去嘴角的血痕,然后将她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在耳后,仿佛她不是一具死尸,而是自己无比珍视的宝贝,余光瞥见双膝跪地,目光滞然的谢云舟,冷冷道:“你若执意走上这条路,往后还会有很多人会如她一般死去,你问问自己的心,真的能毫不在乎吗?”
谢云舟咬牙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将脸埋在手掌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
天空响起个炸雷,然后雨点噼里啪啦打着窗檐,谢云舟倏地从床上坐起,只觉得头疼欲裂,摸了摸颈上的汗,走下床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灌进喉咙里。
看了看时辰,忙叫了丫鬟进来帮他换上朝服,再乘着青色软轿,入东直门等到上朝。
这时已经是承元三年,离当年那件事过了足足六年。谢云舟来的早,坐在值房里,将目光投向天际下蜿蜒的兽脊,又忆起后来发生的事。
怀玉死后,大少爷虽悲痛欲绝,却并没有让他偿命。对段府来说,死了个丫鬟,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之事,倒是段斐企图谋害亲兄,被段宣找到把柄好好威胁一番,让他再不敢轻举妄动。更让他惊讶的是,段宣竟大义灭亲,和他一起想了个计策,将木崖王和段笙勾结之事,禀报给了当时的皇帝。段笙因此被判斩立决,段斐被判充军,其余无关人等全被赦免,大越开始厉兵秣马,严防住木崖的进犯,可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段宣却是不知所踪。
那一年他因此错过了会试,三年后,凭借过人才学,仍是高中榜首,成了新科状元。可他进了翰林院后,只是埋头修书,婉拒了所有迁调,不参与任何派系,甘愿一直呆在翰林院,做个修书的小官。
爱才的靖帝因此十分惋惜,却也没有强求,那一年,他的太子已经三岁,淳宣皇后温婉贤淑,将后宫治理的井井有条,与皇帝多年来鹣鲽情深,后宫只专宠一人,被百姓们视为传奇仰慕。
当苏卿言醒来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紧紧抓着身旁丫鬟的胳膊道:“你说现在是承元三年,皇后的生辰!”
那丫鬟被二姑娘吓到,缩着脖子道:“是啊,不然二姑娘你怎么会奉旨进宫,就是为了今晚皇后的寿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