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点点头,近日表弟过来探望她时,态度老是异常敬重,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滕玉意虽然不明白这“敬佩”从何而来,仍唔了一声:“好吃。”
其实她早就忘了韩约能家的樱桃饆饠是什么味道了,但她隐约觉得自己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饆饠。想到此,心头忽有些恍惚。
杜绍棠高高兴兴回到桌前,坐下与母亲和姐姐闲话。
滕玉意倚在屏风前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他们说起了几月前那场宫变。
这件事她病愈刚醒时就听表弟和姨父提过。
过后她问阿爷,阿爷比绍棠说得更为详尽。事关皇室颜面,绍棠虽然大致知道来龙去脉,但远不如朝中重臣知道得多。
阿爷告诉她,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宫变,险些一夕血洗宫闱。
淳安郡王的隐忍和谋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为了不引起圣人和成王的警惕,他从不像其他谋逆者那样大肆收买人马,而是在察觉彭震有反心之后,让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诸人与彭震暗中有过来往的证据。
彭震未必能成事,但只要彭震事败,这些证据足以让人满门获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这一点,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长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为例,彭震两年前就举荐过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进京兆府做小吏,此人平素极不起眼,却在一个恰当时机制造了一场邂逅,将自己貌美的侄女舒丽娘送给了郑仆射。
因这一切安排得不着痕迹,连一贯以朝堂老狐狸闻名的郑仆射都未察觉,但没等彭震利用舒丽娘拿捏郑仆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杀了舒丽娘取胎,他手中已经搜集完郑仆射与舒文亮来往的证据,足以在彭震失势后用来钳制郑仆射。
如此一来,彭震费尽周折安排的这枚棋子,轻轻松松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记得舒丽娘,总该记得那桩骇人听闻的剖腹取胎案。”
杜绍棠这几日想必没少打听其中的细节,说起这事头头是道。
“前后死了三位孕妇,舒丽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死时腹中胎儿已有好几月了。还有一位受害孕妇,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妻子小姜氏。她姐姐大姜氏素有贤名,没过世前与我们家来往过,阿娘可还记得她?”
杜夫人叹气:“怎会不记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桩案子后,阿娘才知道大姜氏并非难产,而是被自己的妹妹小姜氏所害。宋俭得知妻子被谋害的真相后,因为一心要让小姜氏惨死后下地狱,最终沦为了静尘师太的帮凶。”
杜绍棠扼腕:“宋俭大哥二十出头就当上了北衙禁军中将,彭家对其早就有笼络之意,听说荣安伯府不同意儿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发上门保媒,因为姜家门第寒微,彭夫人还主动认了大姜氏做外甥女。为此宋俭一直对彭家心存感激。日后彭家举事,宋俭便是彭家在北衙禁军中的突破口,可惜没等这枚棋子发挥作用,静尘师太就利用宋俭为妻子报仇的执念,诱惑宋俭与其合作杀人——”
就这样,彭家在禁军埋下的这枚棋子,再次为淳安郡王所钳制,只不过后来大理寺的官员很快查到了宋俭头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让人杀了宋俭灭口。
说到此处,杜绍棠喟叹:“说起这份谋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胜过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会引起朝廷的警惕。郡王索性利用另一个财雄势厚的谋反者为自己铺路,彭家在前苦心经营,郡王在后窥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各衙门的棋子收归己用,前有宋俭后有郑仆射,京兆府和尚书省那几个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听说兵变当晚,郑仆射和尚书省的几位要员明知有诈,可为了撇清自己与彭家的关系,不得不赶往宫苑,不料还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马给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郑仆射写下帖子,急召几位宰执和南衙禁军将领赶往南衙。”
滕玉意默默听着,绍棠这番话倒与阿爷的说法差不多。
阿爷告诉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经设下一个连环局牵制住宫里的圣人和成王。
由于长安城涌入大量邪祟,圣人的怪病被天地间这股煞气惹得提前发作,成王赶入宫中为圣人疗毒时,只有不懂道术的皇后和太子护阵。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为了降魔困在宫外,连缘觉方丈也分身乏术。
就在这时候,淳安郡王率兵闯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军和宫苑安插的人马发挥了作用,一个是当夜的值班统领羽林军二等将领,另一个是苑总监(注)。
前者是彭家继宋俭之后在禁军收买的第二枚棋子,因为贪财目短,在彭家事败后为郡王所用,后者虽然只有五品官衔,却因常年负责管理宫中花草树木,怀揣宫禁的钥匙,而且苑总监的官舍就位于玄武门附近。
换言之,苑总监能为叛军出入宫禁提供便利。
当晚郡王带领麾下兵马顺利从御苑南门进入玄武门的禁军总部,并顺理成章将官舍作为行动指挥部。
闯入禁中后,淳安郡王的人马立即分作三队:一队围困圣人秘密疗伤之所,以护驾之名软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领万骑卫士攻打玄德门。
最后一骠人马则由那位被收买的禁军将领和郡王的骑兵共同率领。
两队人马赶到离寝宫最近的飞骑卫士营,大喊“成王蔺效谋害圣躬”、“今夜我等应当同心协力诛杀成王叛党。”以此来搅动军心,再利用邪术让羽林军军士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为郡王叛乱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则坐镇玄武门,全盘控制宫中局势。
为了这场谋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养了八千名死士,个个武功卓绝,且都身负异术,遇到殊死抵抗时,一人可敌百夫。
只等捕杀完宫苑中的皇室众人,淳安郡王便会下令会关闭各道宫门及京师所有城门,继而彻底肃清整个皇党势力。
而南衙那些被软禁的朝臣们,则会在郡王的指示写下新帝诏书,只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虚子道长等人就会被打为乱臣贼子之流。
这盘大棋原本天衣无缝,哪知就在这时候,宫外的那个降魔阵出了意外。
千钧一发之际,有位应劫者舍身跳入井中,引得当晚最大的魔物飞天夜叉跟着飞入。
在场诸人原本难逃一劫,却因那位应劫者奋不顾身的举动当场获救。
清虚子道长和成王妃顺利关闭了阴冥地界之门,并集结宫外的军士赶入禁中救驾。
那一夜,对皇城内外的人来说注定刻骨铭心。
大明宫的灯火彻夜不息,白兽门和玄德门的拼杀声响彻云霄。
一夜过去,宫苑内外堆了数千具尸首。
禁苑的各条小路上,洒满了造反者和禁军的鲜血。
殷红的、冒着热气的,触目惊心。
这是一场豪赌,这也是一个怪诞的魔咒,几乎每隔数十年,宫苑的这片土地上就会浇灌一次鲜血,成与败,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赌输了,成千上万人都得为这野心陪葬。
这一回,轮到淳安郡王参与赌局。
他赌输了。
“郡王现在被关押在何处?”杜夫人有些唏嘘。
“早上听姨父说,暂且被关在兴庆宫。”杜绍棠说,“听说大理寺足足审理了四个月才将郡王殿下一党全数摸查清楚,圣人有感于开朝以来不少人借此罗织冤狱,唯恐冤枉任何一位涉事者,全程与三司共同审理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