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九的时候,陈芃儿便指挥一干下人忙着摆好供桌,这是准备在年三十正式吃“团年饭”前,祭祖用的。虽然这些年大都是只有她和韩林凉两个人一起过年,但是回回大年夜的祭拜,韩林凉总是一丝不苟。
陈芃儿把一干下人指挥的团团转,韩林凉也在一旁看的目不转睛,哪有不对的地方,他总要亲自上前去指正,和以前一样认真。陈芃儿间罅里瞟一眼他,就看到他正与下人细细交代主牌位如何摆放,务必要擦拭的一尘不染,排位正确。
其实……,他是太孤单的一个人。
父亲去世,老母唾弃,族人垂涎广昌,只盼着分一杯羹……他远离故土,在上海仅凭一己之力,撑起偌大的一个摊子,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兄弟姐妹,有的,只有对一个根本无望之人的无限牵挂,和对她的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陈芃儿眼底发涩的厉害,怕被他瞧见,匆匆跑去一边。
上海的大户人家每到大年夜团圆饭,总会要去老字号的喜亚饭店订整只的烤乳猪,韩家也不例外,陈芃儿找到正在大门口擦车的司机光叔,嘱咐他今天务必就要去喜亚去把烤乳猪预定上,不料光叔笑嘻嘻的:“先生早就吩咐过了,还说最近小姐胃口不佳,人都瘦了,所以订的是喜亚最新出的,那种皮子抹过上好巴西辣椒的,说要给小姐开开胃。”
陈芃儿一愣,眼底的涩又转成了一份热,那热化成了笑,不由自主的浮去她脸上。
转身刚要进门,旁边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就见七八个人正朝韩公馆门口聚拢而来,光叔敏感觉得气氛不妙,撸撸袖子赶忙上前来护在陈芃儿身前。
为首的一人一袭长棉袍,缎子羊皮坎肩,方脸大头,四肢短粗,一伸出来的手指头黄黄的,指着陈芃儿,一脸蔑视,对身后人道:“瞧,这就是他认下的义妹,说是义妹,可到底和咱们韩家没什么干系,却是他韩林凉捧在心尖尖上的一个,如此‘亲疏有别’,也就他这样觉得家族无足轻重的人,才做的出来。”
那口气那作态那模样,陈芃儿隐约记得来人应该是韩林凉的四叔,再往后去一瞧,其他两个叔叔赫然也在,还有几个看着也有些眼熟的韩氏族人,只有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瞧着脸生,但总归来的都是宁河韩氏族人。
她胸中陡然一顿,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但礼节总要讲的,她轻轻推开光叔,使了个眼色叫他赶紧进门去通报,几步跳下台阶,迎上前去,显得十分乖巧:“叔叔们好,芃儿给各位老爷拜年了!”
一群人一见她这样一个俏生生的模样,大都愣了一愣,小三年的时间里陈芃儿一直都在日本留学,已经又从当年的豆蔻少女,变做了现在的妙龄女子,此刻见她披着白色的毛衣,身着香云纱旗袍,生动俏丽的模样忍不住叫人眼前一亮。甚至那个少年人,在一眼看到她之后,脸顿时还红了三分。
虽然来者不善,但是都是身为族中长辈,再有意见也不会对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样,所以大都面上都有些讪讪;而又知道她和韩林凉的亲近关系,那层讪讪里便又掺进了些说不清的愤愤之色。
身后铁门开合,韩林凉肩披大衣,手下拄着手杖,被范西屏搀扶着,蹒跚迈出门来:“这大过年的,各位叔叔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怎不差人先来个信,落脚在何处?我们做小辈的,理应先去拜访才是。”
为首的韩林凉的四叔,冷笑一声:“怕是劳不动你大驾。”
韩林凉只当听不见对方话里嘲讽之意,忙叫人把来人都迎进韩公馆里去。
陈芃儿悄悄站去他身侧,扶了他一条胳膊,韩林凉低头看她一眼,微微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里一片安抚之色,叫她不要慌张。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经过他们身侧,脸色还略微潮红,眼光不太敢触碰陈芃儿,恭敬的驻足颔首唤了一声:“堂叔。”
韩林凉微笑,容色十二分的和蔼:“亦岩吧?都长这么高了,我都不敢认了。”
他侧脸抚去陈芃儿的手背,跟她介绍:“这是二叔家长孙,亦岩。”
又跟少年介绍陈芃儿:“这是你芃姑姑。”
“芃……芃姑姑,好……”
少年人脸红的一塌糊涂,想抬眼又不敢,害羞的甚,一时间连脖子跟都红透了。
陈芃儿一下子长了辈分,正自小有得意,又见这晚辈脸红脖子粗的,瞧着有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