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早已不耐烦,哪里听得进去。他的梵文链破空抽出,风雪间听得“簌簌”疾声,猛地炸响在雪魅立身处。
屋外暴雪漫盖,屋内山月的喘息越渐剧烈。她紧紧抠着床沿,仰颈闷哼,汗顺着脖颈和双鬓不断下淌,可她摸起来却凉得骇人。
浮梨淘洗着巾帕,对端盆的山田厉声说:“把参离枝递给她,让她衔着!”
山田如数照办,切声问:“这般冷如何生得出来?”
“你将地龙再烧热些。”浮梨摁着自己颤抖的手,“热水不可断,其余的交于我便是。”
她话音未落,整个院子陡然震动一下。桌椅碰撞,热水险些翻撒在地,外边已经动起了手。
山月苍白着脸,盯着浮梨,汗水渗湿她的长睫,她缓了少顷,才含糊地念道:“梨姐!你……你休怕……”
浮梨闭一闭眸,再睁开时已镇定下去。她替山月擦拭掉汗水,说:“幺儿要来了,姑姑接着他!今夜你们必定会母子平安。”
苍霁阖眸假寐,听着净霖匀长的酣睡声忽然停了。他便睁开眼,问:“怎么了?”
净霖无端地说:“天冷了。”
室内的余热正在消退,苍霁缓缓后仰着脖颈,定了一会儿,方说:“明年无事,我必要看着你到天亮。”
院门外的竹林里已响起了“砰——”的撞击声,降魔杖随着芒鞋磕在石板绒雪上,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大雪扑朔,刮得褐色僧袍“呼呼”而响。
苍霁不羁,只在里衬外边搭了件宽袖大衫。他跨门出来,抄了袖看漫天飞雪,也不下阶相迎,只说:“在门外边站着,这里边没余出你的位置。”
醉山僧略抬了抬斗笠,露出他惯用的那张苍老皮囊。他驻步在院门外,肩头已经铺了层薄雪。
“你龙息浸身,已藏不住了。”
“你说笑。”苍霁寒声慢语,“我生来便只会激流勇进。”
“一年前,我于西途城中告诫过你,你却执迷不悟。”醉山僧说,“你们在此藏匿邪祟,此罪当诛。”
“这孩子若不是邪祟。”苍霁说,“你杀还是不杀?”
醉山僧脚踢降魔杖,横臂凌指向苍霁。空中飞雪顿时冲开,在两人之间余出空地。他说:“杀!天地间凡是能生魔者,我都要杀!”
苍霁朗声肆笑,说:“你此生闭关无用,已经沦为梦魇囚徒,人如半废。”
醉山僧持杖凌身而起,他喝道:“出来!”
暴雪扑颊,醉山僧声音方落,降魔杖已撞在苍霁臂间。那结实的手臂上衣袖破裂,鳞片与杖身猛然相抵,醉山僧如撞泰山,脚下竟倏地被震退一步。
“好力气!”醉山僧喝了一声彩,接着翻杖直击,“你也要化龙了!”
降魔杖再次轰然击打在臂间,苍霁非但没有退后半步,反而倏忽抵近,牢牢地握住杖身,说:“一年前大雪夜,你一杖击中内子,你记不记得?”
醉山僧腾身凌踹,雪风立刻荡面而去,他说:“不错!”
“好胆。”
苍霁突然笑一声,手上霍然一翻,腾起的醉山僧跟着旋身,降魔杖呼啸而转。阵风凌袖,苍霁化爪之臂已经擒住醉山僧的脚踝。醉山僧挣风欲落,苍霁岂能如了他的愿,当下使力,将人顿砸向地。
醉山僧急中生智,猛地支杖于地,方才未使自己头破血流。降魔杖被压得微微弯曲,跟着苍霁一脚踹翻降魔杖,醉山僧当即下落。他深知苍霁力道可怖,单掌全力击向地面。地上积雪遂迸溅荡起,石板“啪”声龟裂,醉山僧反震而起,他一足勾杖,下一刻雷霆横扫。
竹林间刹那灌满罡风,无数竹梢应声而断。苍霁屈臂横阻,这一次他连杖带人一并砸进地面。脚下石板已然粉碎,醉山僧血不及啐,已经被苍霁拖拽而起。
苍霁才提起拳,便听那狂云怒风中破出一道凛冽长箭。他晃身一闪,冰雪擦耳而爆。醉山僧借此机会倒翻而起,降魔杖应声击中苍霁。
这山雪已被震得颤栗直掉,苍霁随意一瞟,那云里雪间密密麻麻地皆是人,他甚至看见了云间三千甲。
醉山僧才占优势,怎想苍霁突然怒起,双方战况越渐不妙。因为苍霁的吞咬之能,醉山僧不免要瞻前顾后。他本是刚劲打法,要的就是一往无前,一旦心有所忌,便已露破绽。
苍霁鳞已覆到了整条手臂,他越战越勇,逼得醉山僧降魔杖连连后退。
久战不妙!
醉山僧喝声:“晖桉!”
白缎蒙眼的男人应声拉弓,寒冰随箭直掷而出。苍霁却看也不看长箭,他一掌凌握住箭身,长箭“砰”声碎在他指间,接着醉山僧被顿掀而起。降魔杖擎力打下去,苍霁鳞间毫发无伤,醉山僧被掼摁在地,他却疾步越过醉山僧,竟凌跨数里,直逼到云间三千甲之前。
三千银甲暴喝如雷响,苍霁一臂掼云,那风云绕臂,电光火石间荡出万钧之势,三千甲的拔刀登时被撞回了鞘。醉山僧狼窜而出,与晖桉协力齐动,势必要拿下苍霁。他被肆风刮面,杖已经全力打出。
正在此时,苍霁背后忽地打开一把红纸伞。伞下白尾一晃,亭亭而立的女子扶鬓回眸。
醉山僧降魔杖登时砸斜,他在这一眼中如回恶梦,不仅手脚冰凉方寸大乱,更是投鼠忌器般的以手挡开晖桉的箭。指间鲜血溅地,醉山僧连退几步。他神色百变,下意识地丢开降魔杖,喉间千言万语涌动而上,又被狠狠掐断。
“师……”醉山僧痛苦地哽咽,“师父……”
华裳缓缓拢起描金小扇,在这一眼里已说尽了数百年。她那相似的眉眼在不断模仿的举止间已能以假乱真,她甚至能将琳琅的神色学得一模一样。
她从容地抖了伞上雪,对苍霁浅施一礼,说:“主子回了神,也不去我那儿坐坐。”
苍霁呼出寒气,说:“我如今有夫之夫,讲规矩。”
他俩人竟像是没经历过那一千四百年前的生死劫难,于这层层包围中,似如“你吃了吗”这般的相互问候。
“恭喜主子得偿所愿,可见红线还是有些用处。”华裳收伞回首,再看了一眼醉山僧,温声说,“阿朔,你既然跟了黎嵘,便不是她的徒弟。不必再叫她师父,直呼其名吧。”
醉山僧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