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四老爷搓搓手,吩咐小厮:“给启哥、泰哥和英姐送去,一人一份,告诉他们,是二少爷送的!好生爱护,别糟蹋好东西。”
小厮为难道:“官人,这文具匣怎么分?”
砚台、湖笔好说,一样几份,平分就行了。唯有文具匣只有一套,这个最精致,最大的书匣可以折叠开合,一共有三层,每一层带抽屉,还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提盒,可以用来装纸笔银泥砚台,镇纸、笔架、水盂、笔洗、铜炉、蜡斗、烛台……凡是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应有尽有。
傅四老爷大手一挥,“启哥和泰哥有文具匣,这一套给英姐。”
他暗暗道,二少爷忽然送礼给他,肯定是因为修牌坊的事。说来还是英姐提醒他,他才打定主意出面反对族长,文具匣给英姐最合适不过。
东西从稍间送出去,家里人口少,宅院小,不一会儿全家都听说了。
老太太大吴氏把傅四老爷叫到跟前,“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他送来的东西,得让启哥和泰哥好好供着,就是他们用不着,沾沾才气也好。何况人家二少爷细心,送的都是学堂里能用的,更该给启哥和泰哥留着。你倒好,把文具匣给一个女伢子!英姐又不能读书进举!”她歇口气,接着说,“一个女伢子,给她首饰头面不就行了?老四,你派人去把文具匣要回来。”
傅四老爷想了想,随口胡诌,“娘,这您就不晓得了,那东西本来就是二少爷给英姐的。前几天我带英姐去祠堂,路上碰见二少爷,二少爷蛮喜欢英姐的。”
大吴氏将信将疑,二少爷在她眼里那就是下凡的文曲星,如果是二少爷指名给英姐的东西,那倒不好逼英姐让出来……
傅四老爷再接再厉,“文具匣这东西启哥和泰哥不晓得有多少,不差这一套。而且这东西只有一套,给启哥,泰哥怎么办?给泰哥,又委屈了启哥,给英姐正好,免得兄弟俩为了点身外之物起争执。”
大吴氏听了这话,才道:“那算了。”她话锋一转,“老四,我晓得你心疼英姐没了爹,事事都想着她。可你也不能太偏心,月姐、桂姐就不是傅家的女孩了,月姐才是你的女儿。”
傅四老爷收起玩笑之色,脸色微沉,淡笑一声,“又是哪个多嘴嚼舌的在您跟前嚼蛆了?”
房里陡然安静下来,丫鬟屏息凝神,悄悄退开几步。
大吴氏脸上一僵,平时她养尊处优,几个媳妇和家里的仆人对她言听计从,她能当面呵斥老三没本事,嫌媳妇们不够孝顺,但老四可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四儿子在外面摸爬滚打,风里来雨里去,三教九流的人都认得,好的时候他愿意和家里人嬉皮笑脸,偶尔还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发起脾气时,他一句话不说,光是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掌柜、伙计吓得屁滚尿流。
儿子不高兴,她心里也害怕。
傅四老爷沉默一瞬,笑了笑,“娘,月姐这孩子老实,她是我闺女,我给她攒嫁妆,将来给她挑个殷实人家,委屈不了她。桂姐有三哥和嫂子给她做主,我不好插手管,我就一句话,她的嫁妆也是我出,不会比月姐差。至于英姐,大哥就留下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和大嫂孤儿寡母的,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又才刚回家没几天,头一次跟着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偏心她几分又怎么了?”
大吴氏皱眉道:“那你也该有个谱,毕竟是你嫂子和你侄女,别叫人说咱们家的闲话。”
傅四老爷冷笑,“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爱说什么。我傅老四如果怕这个,当年也不敢跟着县里的人跑船。”
大吴氏无言以对,“你现在也是当父亲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娘管不了你……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你媳妇也不怕?你大嫂呢?就是英姐,也不一定乐意,女伢子家就该在家跟着长辈学怎么操持家务,烧火做饭,读书写字是男人们的事。”
傅四老爷双眼微眯,原来母亲的目的不是讨文具匣,而是为了这个。他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您晓得了?”
大吴氏跺跺脚,颤声道:“你要送英姐读书?简直是胡闹!你出去看看,县里哪家闲着没事送女伢子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
程文:古代科举考试之后,录用考中者的文章为范本刊印,公开给各地士子抄录,也可以买,主考官员也得写范文给士子们当示范。简单来说就是高分范本八股文。
第16章 金银蛋饺
大吴氏气得心口疼。
丫鬟敷儿连忙几步冲上前,斟了杯八宝茶给大吴氏喝下。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傅四老爷挺直脊背,等大吴氏平静下来,缓缓道,“黄州县巴掌大一块地方,能有多少人?娘,我常去南直隶,南京、苏州府、杭州府那一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从小跟着家里的长辈读书,个个能写会画,听说写出来的字比秀才们的还好。人家是大家闺秀,我们肯定比不过,学学人家的派头也不错,读点书而已,怎么就成胡闹了?”
大吴氏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心中不满,反问他:“既这么说……你怎么不让月姐和桂姐也跟着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傅四老爷叹口气,苦笑道:“月姐性子软弱,我不会让她远嫁,免得她在外边受委屈。送她去读书,不等别人指指点点,她能先把自己吓出毛病来。桂姐那孩子主意大,不管嫁到什么人家都不会被人辖制住。桂姐会一手好绣活,缝补剪裁的事她最拿手,我听秀娘说这几天她开始跟着灶房的婆子学造汤水、蒸馒头,您自己私底下问问她,她舍得每天挤出一两个时辰读书吗?”
“英姐那孩子不一样,我看得出来,她扛得住压力。”傅四老爷站起身,笑了笑,接着说,“您不用担心,英姐像我,黄州县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她,您不用怕她败坏傅家的名声。”
傅家的女孩不认字,读书上学这条路,从来没有人走过,等在前头的必然是重重艰难险阻,傅四老爷怎么敢轻易让月姐和桂姐去冒险?
英姐不同,她是个没爹的孩子,她娘豪爽马虎,不大管她的事,她比两个姐姐自由,她能吃苦,愿意为念书放弃其他东西,这一点月姐和桂姐做不到。
女孩读书不能考科举,没法当官,读再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要伺候丈夫一大家子……英姐明白这一点,还是愿意读书,不管将来遇到什么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她不后悔。
傅四老爷其实也有点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会不会害了英姐。他是英姐的长辈,大哥不在了,英姐就是他的女儿。侄女年纪小,身为长辈,他有责任小心看顾她,帮助她,引导她一点点长大。
他的纵容,很可能影响孩子一辈子。
不过既然英姐自己喜欢,他便不再犹豫。反正有他这个叔叔在,英姐没有后顾之忧,权当读书和针线活一样,随她喜欢。
他都打算好了,傅家的闺女不愁嫁不出去,将来大不了给英姐招一个上门女婿。
大吴氏低头捋捋腕上一对玉镯子,“孙先生怎么说?”
傅家族学的老童生学问有限,而且每天要带二三十个傅家子弟,忙不过来。傅四老爷专门给儿子和侄子请了位先生领着他们温书。先生姓孙,平时住在傅家西院,上午出门闲逛,下午教导傅云启和傅云泰,逢年过节回家探望家中老母亲。往常过了年,最晚初八,孙先生就会返回黄州县。
傅四老爷笑道:“这就更不劳您操心了,我派人去孙先生家问过了,多加一份束脩,他欢喜得很。他以前在荆州府主簿家坐馆,学生就是主簿家的几位小娘子。”
除了大吴氏,傅家没人敢反驳傅四老爷的决定,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过年前事务繁多,各处交账的,置办年货的,请吃年酒的,趁着腊月宰猪杀鹅邀亲友相会的……傅四老爷、大吴氏和卢氏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傅云启和傅云泰不用上学,两个小官人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兄弟俩闲不住,今天约着去邻家打冰挂,明天穿上皮靴跑到城外渡口看大船,不到天黑不着家。
过年期间傅云英不用出面待客,也不用出门拜年,正好方便她抽出时间教会韩氏编网巾。
她对自己要求严格,每天早上卯时起床,先练完一套博戏,吃过早饭后铺纸磨墨,开始描红练字。中午去大吴氏房里陪老太太用饭,傅月和傅桂拉着她一起做绣活。她用打籽绣的针法绣了几个富贵长春荷包,大吴氏、傅三婶、四婶卢氏、傅月、傅桂人人有份,连小吴氏也有。
大吴氏看她的绣工不比傅桂的差,暗道可惜,明里暗里劝她谨守本分,不要误入歧途。
她只当听不懂大吴氏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