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告诉四叔,我晓得了,明天吃过早饭在正院等他。”
韩氏听说傅云英要去大房拜访傅云章,脸色立刻变了,停下编网巾的动作,“见不见陈老太太?”
傅云英道:“只是见二哥,找他借本书。”
韩氏吁口气,箍紧指头上戴的顶针戒指,说:“那个老太太不好相与,你要是见着她一定得客客气气的,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晓得不?”
难得看没心没肺的韩氏这么怕一个人,傅云英爬到罗汉床上,喝口茶,笑问:“娘见过陈老太太?”
韩氏啧啧道:“正月看戏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眼,那个气派,比千户家的太太还讲究!娘不是吓唬你,连你四叔也怕陈老太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看看左右没有外人,接着说,“我听你三婶说,傅老太爷病死的时候,族里的人商量着过继一个儿子到老太爷名下,好占他们家的家产,陈老太太挺着大肚子冲到祠堂里大哭大闹,要一头撞死,把族长的脸抓得血淋淋的,族里的人不敢真逼死她,她才能把宅子保住,不过乡下的田啊、庄子啊、船啊什么的还是被别人分走了。直到二少爷考秀才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才把那些东西收回来。”
傅云英怔了怔,思绪不由飘远。
宗族欺辱孤儿寡母的事屡见不鲜。当年崔家落败之后,崔南轩的母亲之所以带着儿女远走他乡,也是被族人欺凌所致。魏家祖籍江陵府,乡下还有几户远亲,刚回到黄州县时,她暗地里打听过家乡的魏氏族人。没了魏选廉,魏家老宅的族人失去靠山,整天担惊受怕,后来连家业也不要,全都逃往外地去了。
她出神了片刻,帮韩氏整理铜线,道:“族里的人欺负老太太,老太太可怜。”
“确实可怜,没了男人,什么指望都没了,亲戚帮不上忙,还跑来争家产……”韩氏说到这里,翻了个大白眼,她最恨欺负寡妇的人。她想起在甘州的往事,生了会闷气,撇撇嘴,压低声音接着道,“陈老太太可不是好欺负的,二少爷中举之后,她和知县老爷认了干亲,知县娘子得管她叫大姐。县里没人敢得罪老太太,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当年得罪她的那些人后来全被抓到边远地方服役,屯种、煎盐、打铁、修路,干的全是苦活。前年那个什么崔大人免了老百姓的劳役,不用干苦工了,家里派人去接,一个都没活下来!”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想起魏家的惨状,瑟缩了一下。
韩氏以为她害怕,放开笸箩搂搂她,“别怕,你记得离陈老太太远一点就行了。她要是欺负你,你别忍着,娘去找她说理!”
傅云英沉默许久,轻声问:“二少爷都不管的么?”
陈老太太想要出口气,这没什么,可她的手段太激烈了。傅云章要读书进举,就不能有污点,这种事一旦被人检举,他一辈子的前途就完了,哪怕他真的是文曲星降世,也没法做官。
“二少爷那时候去长沙府了,不在县里。”韩氏道,“再说了,抓人的是官府,二少爷他在也拦不住。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斗不过官老爷的。所以你四叔才盼着启哥和泰哥读书上进,只有当了官,才能挺直腰杆!”
她摸摸傅云英的脑袋,“可惜大丫你不是男娃,你要是个男孩子,娘攒钱供你读书,你也能和戏文里的状元那样,给娘挣一个诰命回来。”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次日一早,傅云英仍旧卯时起床,芳岁打水服侍她洗脸。
傅四老爷房里的阿金站在院门外边垫脚往里张望,看傅云英梳洗好了,连忙转身回去叫傅四老爷起来——四老爷喜欢睡懒觉,惦记着今天要去见傅云章,特意提醒丫鬟记得催他起身。
傅云英不慌不忙,读半个时辰的书,和韩氏一起吃早饭,然后去正院大吴氏的院子问安。
傅四老爷早在房廊外边等着了,看她请过安出来,立马上前牵起她的手,拎拐棍一样拉着她一路疾走,“快走快走,二少爷还没出门。”
傅云英暗暗失笑,气定神闲。傅四老爷则神色紧张,时不时低头抚平衣袍的皱褶。
这让跟在叔侄俩身后的王叔产生一种错觉:怎么觉得五小姐才是长辈?而四老爷,怎么看怎么像头一次被长辈带着去见婆家姑嫂的小娘子……
第20章 借书
到了大房的宅院门前,仆人进去传话,不一会儿,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厮迎了出来,满脸带笑:“四老爷,五小姐,这边请。”
进大门,过正院,向南三间大厅是正堂,傅云章的外书房在西边。从角门进去,过抄手游廊,一路上静悄悄的,甚少看到丫鬟婆子的身影,白墙黑瓦,曲径幽深,斑斑翠竹,浓荫蔽日。
正是梅子肥嫩,蝶乱蜂忙的初夏时节,傅云英住的院子虽然只栽了一棵皴皮枣树,也是花光烂漫,芳草盈阶,大房的宅子里却鲜少看到花木的影子,除了一片片随风沙沙作响的幽篁,便只有一块块形态各异的山石。
“那几块是灵璧石,墙角的是太湖石。”
傅四老爷拉紧傅云英的手,看她面带疑惑,指着院子里的石头小声道,“二少爷喜欢石头,这些石头是从南边运来的,南直隶的、浙江的都有。”
太湖石和灵璧石都属于天下四大名石,傅云英当然认得,她奇怪的是大房的花园实在太素净单调了。
这时,耳畔传来一阵叮咚琴声,她侧耳细听,微风起伏,琴声似有若无。往前走了几步,绕过芭蕉丛掩映下的月洞门,一泓波光粼粼的空蒙水色逼入眼帘,池水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小池周围没有栽种花草,唯有漆黑的灵璧石伫立其中。一道回廊枕池而建,内有平屋五间,庭阶布满青苔,黑漆曲栏环绕,无匾无联。
犹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甚是冷清寥落。
小厮在一座凌空架起来的竹桥前停下来,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恕小的失礼,二少爷在书房里头。”
傅四老爷含笑谢过他,拉着傅云英踏上竹桥,走进回廊。
书房南窗面向池子,几扇槅扇全被取下来了,屋子里十分明亮。柔和的日光透过竹林漫进回廊里,罩下一块块朦胧的斑影,二少爷傅云章背对着门口,坐在琴桌前抚琴。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依然可以窥见他为常人所望尘莫及的出众风姿。
傅四老爷生怕扰着他,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
“铮”的一声,琴声停了下来,傅云章起身迎出来:“四叔来了。”态度自然,没有故作客气,目光在傅云英脸上停留几息,“你随我来。”
傅云英抬头看傅四老爷,傅四老爷笑眯眯推她,“二少爷叫你,快去呀!”
傅云章领着傅云英进了书房。
这会儿光线正充足,可以清晰看见空气里有细微的金色粉尘浮动。窗前花几上一只甜白釉细颈瓶,瓷色甜润洁白,如洋糖色泽,价值不菲,瓶中供的却是一捧平平无奇的山野花。香几上一对岁寒三友灯式铜香炉,扭得细如须发的铜丝中逸出袅袅青烟。四面都是樟木书架,书架上累累的藏书,不知是因为太多了放不下,还是时常有人翻动的原因,很多书册胡乱码放成一堆,有些打开倒扣在书架上,显得很凌乱。
这和傅云章给人的印象不同。傅云英还以为他的书房和他一样,清清静静,有条有理,每一本书,每一张纸都崭新洁净,散发出淡淡墨香。
香还是香的,但完全和整洁沾不上边。
傅云章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指指墙角的书架,手指修长,“我这里有程春宇的《士商类要》,黄汴的《一统路程图记》,壮游子的《水陆路程》,还有李晋德的《新刻客商一览醒迷天下水陆路程》,你先挑一本,看完之后再来换另外一本。”
这是打算每一本都借给她,但是每次只准她借一本?
傅云英不明白傅云章为什么不干脆一次性把书都借给她,可能这些书是他费了很多功夫从其他地方捣腾来的,怕她年纪小不珍惜把书损毁了?
她点点头,走到书架前,仰望高高的书架,踮起脚试了试,只能够到最下面一层。
最下面一层是手抄的程文墨卷,她要找的书显然在上面。
她回头看向门口,傅云章不知何时出去了,正站在房廊前和傅四老爷说话,侧脸沐浴在透过竹帘筛进廊里的阳光里,更显眉目深刻,丰神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