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画面都平息的时候, 吕姵没有顾伸在自己面前那只手, 而是扶着自己的膝盖,缓缓的站起身来,她听见自己问:“为什么?”
是那些残酷的记忆涌入后,现在的吕姵想问的。
也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想问的。
为什么曾经共同长大的两个人,姐弟似的两个人, 亲密如斯、相互信任的两个人,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因为战乱,吕姵生来的记忆便从个孤儿开始,快要饿死之时, 为了一口吃的,被人贩子给贩到集市,有妓院的老鸨看中了她,要买她回去做雏儿,正在交接时,吕姵狠狠咬了人贩子一口逃跑了,被捉回来当着集市众目睽睽毒打,有武者上前制止,她看到武者腰上挂着的匕首,一把拔出扎在了人贩子的大腿上。就这样,她被在一边马车里围观的贵人看中, 给了人贩子重金, 买下来收归己用。接下来的八年, 她夜以继日接受残酷冷漠至毫无人性的训练。未满十二岁时, 她便凭着一身不怕死的孤胆淘汰众多同批死士,通过试炼。贵人看好她,给她换了身份,派遣到北齐宫中,直接顶替原本暴露身份被杀的谍者,潜藏在刚刚登基的高纬身边做宫女。
她毕竟年纪小,只得从最低等的洒扫宫女做起,但她知晓高纬脾气不好,喜怒不定,却是孩童心性,最是贪玩,因而特意作好会扇翅膀的木制小鸟,在皇帝御驾经过时放出,果断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而后,她凭着一双巧手,作出无数木工,哄得高纬十分开心,不到半年时间,她就成了一等宫女。在高纬身边近六年时间,她看着其余宫人死的死、残的残,她的地位却始终无人撼动。
她本是工于心计,极善察言观色,既知进退,又会拿捏人心,全宫中的人都寻不到她半点错处来,而设计陷害也只能是自取灭亡。那会儿的她虽不快乐,却是最最自由,每天就是遵照旧主的指示,稳固地位,哄皇帝开心,埋好其他的棋子,需要时再将皇帝的消息传递一二。
不该有的动心始于皇帝梦中的哭泣,吕姵彼时已经是一等宫女,近身守夜,发现这位刚满9岁便已荣登大宝的皇帝,竟然也还会因为惧怕而在噩梦中哭泣,那是她第一次逾越界线,不计后果去安抚劝慰皇帝。他抱住她,唤她小姵姐姐,把自己的愁苦、恐惧,倒豆子一般的全部讲给她听,抬起头望向她的泪眼,清澈透明,纯真至极。
吕姵开始心疼起这位小皇帝,待他好时,不知不觉就多掺了几分真心,那真心越掺越多,当那孩童十五岁时,长成了眉目精致如画的贵气公子,穿着一身耀眼夺目的明黄,在花树下冲她微微一笑,唤她:“小姵。”
那一刻,吕姵忘了她的本心,当旧主联系她时,她不再传回半真半假的消息。
半是为了活命,半是为了皇帝,她开始对埋藏在这宫里的曾经的伙伴下手,一个个将他们剔除出去。
曾经的她,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大事上面,为他背叛旧主,清理异己;小事上面,为他每日铺床叠被,梳头穿衣。他想吃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她费尽全力、拼得一身是伤也要送到他的眼前;胡太后说他胡闹,他回到自己寝宫发脾气,所有宫人都不敢说话,唯恐祸及己身,唯有她冒死劝慰,说他本是天子,无论作何事都是顺应天命,无论何事,皆不是胡作非为。他当即转怒为喜,说天下唯有小姵最知他懂他。而她却是彻底得罪了胡太后,胡太后下旨要杀了她。她本不怕死,只是怕他气坏了身子,可当两个太监要绞死她时,却是高纬亲自去将她救出,并自此彻底与胡太后闹僵决裂。
由此,她以为自己至少是不一样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其实吕姵并不坏,她只是太过看重皇帝,整个人、整颗心都围绕着他来运转;她生性清冷,却唯有对他时能满怀热情;而她甚至没有太贪心,纵使高纬待她再如何不同,她会开心、会觉得幸福,整个人脸上会洋溢着笑意,却从没有期待一定要成为高纬的女人,翻身去做贵人。她是自小卑微惯了的人,只是为着认定了他,便穷尽一切地去对他好,唯一的奢求,也不过是在皇帝身边,照料他一辈子。
可就是这样一颗纯净的心,却被高纬弃如敝履,踩入淤泥。
淑妃初次承宠,高纬喜不自胜,对在门外守了整整一天的吕姵兴奋地说:“小姵,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朕一直梦寐以求的女人。”
为了那个高纬曾在幼时说“此女有绝色之质,他日我必娶之”的亡国公主,为了那个高纬命方薄云寻遍南北而后改名换姓带入宫中的女人,她第一次忤逆高纬。因为她知道,这个女人绝非善类,肯背负着亡国之仇、屠亲之恨委身高纬身边,纵然是状似经历了一番誓死抗争,也必然另有所图……高纬喜欢其他女人,只要他开心,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帮着成全,但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高纬,这是底线。
她的反对给高纬泼了一盆冷水,除了方薄云,高纬不敢对宫中任何人说冯小怜是当初的萧逢怜,可她竟然反对……高纬大怒,一个耳光给她重重扇去,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却依旧能清晰听见他暴怒的责骂:“你当你是谁?一个宫女,敢对朕指手画脚!”
他砸碎了长乐宫的所有玉器,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最后却也没有杀她,而是将她随手指给了进宫来觐见皇帝的宇文允。他明明知道她只愿一直待在他身边,所以特意捡着她的痛处碾,当着她对宇文允轻描淡写地说:“瑜王,小姵深得朕的器重,眼看她岁数大了,朕不忍她在宫中孤老,便将她赐作你的侍妾,朕要你承诺她在你府上完好无损,你总不忍心让朕失望吧?”
宇文允最是善于逢迎,自是没有推辞,当即许下诺言,将她带回了府。从此她便是质子府上的一个惹人发笑的花瓶,即使没人观看也不要紧,总之必须摆在角落里,磕了碰了也无所谓,只要不碎就行。
她倒是宁愿他杀了她呵。
可他就是绝情到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吕姵经历过自暴自弃,经历过心如死灰,却依旧始终不愿承认,原来她对他来说,真的就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所以后来,她开始期盼,期盼着高纬气消了,便会想起她的好来。她总觉得她能等到她心上的男人想起她,将她重新接回身边的那一天,他还会如以往那般对她说:“小姵,全天下只有你真心待朕。”
可直到她因为流产引发的大出血而死去,她也没有等到这一天。
那些曾经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起来,就为了此时此刻,见到他,问一句“为什么”。
他该懂她的呀,她只做为了他好的事情……
他今日见她,是不是终于想要接她回去了?
**
高纬望着眼前的吕姵,讪讪收回了伸出去的手。不过大半年的时间未见,他却在她眼中看到了陌生。
毕竟曾经的她,不怎么敢正视于他,偶尔的一个眼神,也是火热而痴缠,如今……
他在吕姵清澈却笃定的目光中,竟感觉到了一丝惭愧。但那惭愧只出现了一瞬,便已恢复如常,他轻咳了一声:“你不该忤逆朕,是小姵你说的,朕是天子,所行之事皆是顺天命,绝无胡为这一说。”
顺天命?
他不顾祖宗基业,为了一个女人要把整个国家尽皆葬送,竟然还说自己是顺天命?
吕姵替原主觉得委屈。
原主的眼光实在不行,眼前的高纬纵是生得如画般精致,却太过阴柔,脸色有种纵|欲过度的苍白,那双在原主记忆里清澈透明的琥珀色眼睛,如今也早已充满阴鸷算计,外加联想到他的昏庸与残暴,吕姵真是压根不觉得他有任何可喜之处。
而且即使对原主,也是残忍有余,怜惜不足。
值得为这样的人茶饭不思?值得为这样的人忘记自己?
见吕姵目光悲凉,唇边勾起的弧度露出嘲讽,高纬露出丝慌乱,而后道:“小姵,朕的心中是有你的。你在朕身边待了整整五年,朝夜皆见;你知道的,朕幼时,一直私下唤你作小姵姐姐,朕在这个宫中,只信赖你……”
吕姵心头没来由的剧烈疼痛,她知道又是原主所留下的影响。她甚至感受到了强烈的意念,促使她原谅相信高纬,原谅他,接受他的示好……
吕姵淡淡一笑,心里暗道,“你看好了,看好眼前这个人对你有多么狠”。
“陛下……”她幽幽抬眸看向高纬,作出感动模样:“那陛下又可知奴婢的心始终是向着陛下的,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陛下……是奴婢错了,不该那样顶撞陛下,是奴婢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高纬露出了满意与释怀的微笑,他对掌控吕姵太自信了,因而他不愿再拖延时间与吕姵叙旧,直截了当地转向今日找她来的目的:“姵姵,你在宇文允身边如何?他待你可好?”
“陛下理当知道……”以前的吕姵性子也是倔强的,不然断不会对高纬如此顶撞,因而吕姵并没有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而只是苦笑道,“离开陛下,天下无论何处,皆是难熬。”
她眼角若有似无的泪光加深了高纬的成就感,他微蹙眉头:“可朕听说他却是十分宠你,朕以为你该是快乐的。”
呵呵,可笑了,他宠的是现在的吕姵,皇上你的那位小姵姐姐可是早就被扔在角落里死掉了。
你只在她如今受宠后来拉拢示好,曾经那么长的时间的冷落孤苦,你怎就不知道呢?
吕姵心里嘲讽,面上却是略微凄楚地颔首:“奴婢虽不快乐,但王爷待奴婢却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