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除去运粮费用,他还剩二十多贯钱。他家那二十八亩地,辛苦一年,也剩不出这些钱。何况这只是秋税。
自那以后,他一年只忙两回,一回只忙几天,便已胜过中等人户。他听了父亲告诫,不欺那些穷户,偶尔反倒会替那些人减省一二,因而寻他兜揽田税的农户越来越多。几年后,连三槐王家的王豪都将自家那上百顷田税托付给了他。揽下这一大桩,他迅即成了头等大揽户,不再限于田税,县衙和买物料、乡里买卖田产牛羊,都来寻他。他家中的田早已佃出去,更添买了几百亩。他将家里那几间矮草屋翻造做大瓦房,扩出一个大院,雇了两个村妇照料他爹娘。乡民都开始唤他白大郎,他爹娘也成了太公太婆。
他仍不善言语,却再无拘谨怕惧。尤其成了大揽户后,那些税吏在他跟前也渐渐矮了下去。不过,他知道这些人瞧中的是他的钱,而非他的人。一旦生了仇隙,这些人立即会变作蛇蝎。多少富户,顷刻间便被他们敲轧得家败人亡,因而,他也从不敢自傲,面上尽力让这些人顺意。
别人瞧着他富顺安乐,他心里却藏了一分憾。在乡里,的确人人都敬让他。可去了县里,那大大小小的衙吏,得了他钱的还好,没得过钱的,个个都要设法作难使刁,更莫说那些为官的。在那些官人面前,他只如靴底的泥巴一般。这时,他才领会父亲当年深意,为人处世,钱还在其次,势位才最要紧。
于是,除了田税,他不再兜揽其他杂务。闲时只在家中,关门读书,想重新举业。却没想到,去年一桩小小的差事,竟将他卷进这等灾祸中。
去年开春,他正在家中读书,那个县学同学施万忽然来到他家,避开他父母,让他办件事,说是县衙里的公差,不能推拒,并叮嘱他莫要告诉任何人。他听了,虽有些纳闷,却也不是何等难事,只得答应。
第二天过午,他照施万所言,赶到了王豪家。王豪正在办桃花宴,他没让王家仆人惊动王豪,只说去后院寻表弟问件事,走侧边来到后头厨房那院子。站在院门外一瞧,他表弟郑十一正坐在厨房门前一只矮凳上出神。这个表弟小他三岁,生得极胖壮,自小不爱务农,跑去应天府酒楼后厨帮工,学了一套手艺,回到县里,成了清香楼名厨。两年前惹了一场人命官司,得王豪搭救,便做了他家私厨,人都唤他郑厨子。
表弟抬头看到他,并不意外,忙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眼里似乎有些忧惧。白揽子顿时明白,施万也已给表弟交代好了。他原要问表弟,可看表弟那神色,此事恐怕藏了些什么,见不得人。他顿时有些怕,又见厨房里有两个端菜的仆妇,便没有进院门,只望着表弟点了点头,而后照着施万所言,转身穿过一道圆门,走到后头那片花园。
花园那片水池东头敞地上,摆着长桌围屏,一群男女聚在那里,或站或坐,正在吃酒谈笑。那些男子他都认得,是这两乡的九大豪富。其间另有一个男子,四十出头,两眼细长,头戴着黑纱幞头,身穿一领青绸褙子,正笑着举杯,和游丸子对饮,正是施万交代的那人。
白揽子站到一块石头后,一直瞅着那人,瞅了许久,腿都站酸,终于见那人离开席桌,独自往院角走去。白揽子忙转身,快步回到厨房院子,表弟仍坐在那里出神。他站在门边,忙朝表弟使了个眼色。表弟看到,神色一慌,忙站起身,瞅了他一眼,犹豫了一瞬,随即转身走进了厨房。
白揽子站在那里瞅了片刻,不知表弟进去做什么,心想:施万交代的事已经做完,还是尽早离开为妙。于是,他忙转身快步走到前边,朝那看院门的仆人点点头,随即离开了王家。
回到家后,他仍后怕不已,又不知其中藏了何等隐情。他想去寻施万问问,但又一想,这些隐秘还是不知情为好。惴惴等了几天,并未听到有何异常。他又借故去县里,向县衙对街的茶肆店主打问那个中年男子,那店主说那人不告而别,新知县正在寻他。白揽子一听,顿时慌起来。
过了不久,王豪过世。白揽子借着吊唁,去寻表弟,王家仆人却说,桃花宴那天下午,郑厨子不知去了哪里,至今都没见人。白揽子越发慌怕,忙赶去表弟家问,舅舅却说郑厨子厌了这乡里穷僻,去汴京谋营生去了。说话时,虽有些恼闷,却并无忧烦,不像有何不妥。白揽子不敢多问,只能疑疑惑惑地回去。
半个多月后,他又去县里那茶肆打问,那店主说那中年男子恐怕是去了别处,新知县也已撂下了这事。白揽子这才略略安了些心。再见到施万,施万只字不提,他也不敢开口询问,又未见任何异常,他也就渐渐放下了这事。
谁知有一天,施万忽然又来寻他,开口便问:“你表弟郑厨子回来了?他在哪里?你若见到他,让他赶紧去寻我。千万莫要四处乱走动!”
他听了一惊,施万见他这样,骑了马急急走了。他慌忙又赶到舅舅家去问,舅舅说儿子昨晚才回来,今天一早便又出去了,没说去哪里。他忙留下话:“表弟若回来,让他赶紧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