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责下属,下属只能唯唯听命,从不敢有异辞。那天,老孙虽已丧尽气力,却仍坚执自家有用。正是这坚执激怒了他,这等卑仆贱民竟也敢坚执自己之用。
然而此刻,他也忽然明白,老孙为何用那焦尸和油罐复仇——人之为人,全凭那一点儿有用而自存。有用,如同最后一口气,只要尚觉自家有用,人便可靠这口气站立不倒。这口气一旦断绝,人便再难站起。
雷德清身子顿时仰靠向椅背,心里一阵悔疚:我断了老孙那最后一口气。
随即,他慌慌想,老孙恐怕不会就此干休,一旦那褶子田被暴露,不但我这仕途,连我一家老小二十余口,尽都要跟着遭殃受苦。念及此,他忙站起身,顾不得外面漆黑,跑到仆人房门外,重重拍门吩咐:“给我备好马车,明早去皇阁村。”
第二天,他赶到皇阁村,却没见到老孙,三槐王家请了相绝陆青在相看。他知道相绝之名,如同撞见救命菩萨一般,忙进去求教。
陆青注视了他许久,像是判官在审看囚犯一般。他顿时要恼,但想到那焦尸案,便强行忍住。半晌,陆青才缓缓开口:“柔顺乎刚,巽卦之象。巽者逊也,以弱承强。知弱守逊,得柔之祥;虽强而逊,得谦之光。匿弱逞强,遇坚即亡。以弱残弱,反受其伤……”
他越听越慌,忙问:“如何得解?”
“灾自西来,因轿而生。清明午时,你可差一亲近之人,去汴京东水门外候一顶轿子,对那轿窗说一句话——”
“什么话?”
“乌云憎其暗,却遮明月光。徒以人之惧,来掩我之慌。”
第八章 兑
兑,说也。小惠不足以说人,而私爱不可以求说。
——欧阳修《易童子问》
知州朱康诚小心卷起一轴古画。
这是他历时数年,花了七百贯,才辛苦得来的唐人周昉真迹《太真揽照图》。卷好后,他如同抱着才出世的太子,轻轻放回香樟木匣子里。合上盖时,他不由得叹息着笑起来。
王小槐荐举不成,能给官家进献这一幅古画,也算是一桩吉庆福瑞。他望着那画匣,不由得遐想起自己进献时,官家用那细长御指展开这画卷,御颜露出惊喜之色,而后御口赞他有眼力、识得真……那时我该如何应答?他不住推敲词句,既得恭,又得谦,还要几分惶恐。惶恐不可重了,官家最爱风流超逸,得再加些雅意。他一向缺灵逸之气,年过五十后,更是心思滞重,吟一句诗,得搜寻许久。官家最见不得人拙笨无趣……他顿时慌起来,忙叫人去唤幕客们一起来相商演练。
朱康诚也知道同僚常暗笑他骨媚,他心中却自有主张,无爱而贪谄,才叫媚。他心中对官家和宰相王黼却是满腔之敬、由衷之爱。敬而不得不尽忠,爱而不得不献诚,此乃臣子天性、人间大伦,就如为儿的,极力讨得父母欢欣,哪里是媚?
他正默想着,底下人却来报,衙门前出了命案,躺了具焦尸。他听了,顿时叫声晦气,怕阴秽染到那画,忙用黄绢将画匣包起来,恭敬藏进了柜子里,而后才叫去唤那司理参军来。
这几年他官路通畅,固然是由于当年王黼低微时,母亲得病,无力救治。他见王黼并非庸人,便动了善念,出钱请医,救了王黼之母。王黼竟记着这旧情,将他从小小监当官迅即升拔到如今这官位。他也深知旁人自然会轻鄙于他,因而,于公事上,他从来不敢大意。
司理参军来回禀过那焦尸案后,他反倒有些欢喜。只是一具尸首,算不得大案,却死在府衙前,自然闹得满城皆知。提刑司、刑部、宰相,甚而御前,恐怕都会知晓。若是能告破,却也是力小功大之事。于是他吩咐司理参军尽快去查明。
司理参军走后,朱康诚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手下去将那焦尸身上那把金钥匙取来。半晌,小吏拿了那把钥匙飞快跑了回来。他接过钥匙,才瞧了一眼,立即想起一人——老孙。
当时,王小槐拒了他,继而又答应了拱州知州,朱康诚心中虽极不快,却也并没有如何恼恨。尽忠乃终生之业,哪里能单靠这一事一举?王小槐不成,再另寻他法便是。何况拱州知州是蔡太师门下,又何必为此小事生出嫌隙?
正月初十,管家老孙来回话。那天朱康诚微受了些风寒,便推掉一切宾客宴约,只在家中静养。他原本也不愿见老孙,可那时尚未得着这幅古画,想起王豪生前似乎也集了些古物,便叫老孙进来。
他之前也曾见过老孙,虽然年近六旬,却腰背直挺,行事周全。朱康诚自家的管家已换了几个,都难合意。他还曾羡过王豪,哪里寻来这等好仆。然而那天,老孙进来时,面容枯槁,失了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