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计策后,陆青便前往皇阁村,假意寻访王伦。三槐王家的人见了他,果然拥过来,请他驱祟。他便走进王小槐家堂屋,坐下来,一个个相看。进来的都是被王小槐“鬼祟”惊吓之人,心底诸多愧惧全都被震出,如同泥潭被翻搅。
陆青相看过那些人后,发觉王小槐所疑不假,王豪恐怕的确并非病死,而是被人逼杀。逼杀他之人,应是宫中那个供奉官李彦,然而李彦却只是以言语相逼,并未动手行凶。至于暗杀王小槐的那八拨人,陆青至少发觉了其中大半。然而,这些人也并未真的杀死王小槐。
这场事件,虽寻不出杀人真凶,却激出许多杀心、杀念、杀机,更荡起许多恶意、恶念、恶行,真如秋风吹落无数枯叶,随扫随落,无有止境。陆青只能尽力驱除他们各自心中阴祟,让他们能获安宁。
这场相看极耗心力,幸而陆青常日心底清静、元气充盈,才勉力支撑。相罢之后,他回到京郊那座小院,躺倒即睡,一气睡了三天。醒来后,仍坐在小院檐下,静看那棵梨树抽芽、结苞,开出一树鲜白。
昨天傍晚,他离开时,夕阳下一阵微风拂过,满院顿时如雪纷飞。此时,坐在窗边,望着街头人群,陆青不由得又忆起那满眼雪白。
近午时分,一个货郎沿着汴河大街快步行来,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顶轿子,那轿子前后跟着五个便服壮汉,引头的正是皇城使窦监。杨戬来了,陆青坐正了身子。
前面那货郎叫祝满子,头戴一顶竹笠,手执一根细竹,竹上挂着十数根清明辟邪彩绸,是陆青特地使钱,叫他走在那轿子前头,好提醒那些前来“驱邪”的人。陆青不只安排了祝满子一人,今早另有五个人接替跟踪杨戬这顶轿子。据王伦所言,这两年杨戬因连番遇刺,出行极小心隐秘,从不乘官舆官轿,更不会骑马。陆青起先不知该如何跟踪杨戬,后来想到,无论杨戬行踪如何隐秘,都离不得一人——皇城使窦监。因此,陆青寻了祝满子和五个同伴跟踪窦监,为避免窦监起疑,一个人跟一段。祝满子则守在汴河大街这边,见到窦监和轿子,便走在前头,给诸人提醒。
那轿子过来时,陆青望见王盉、王盅、王盆、刘呵呵等人照他所言,依次凑近了那轿子,低声念了一句话,随即迅速走开。这些话都是陆青依照易经六十四卦,推测这些人心事所向,再结合杨戬生平各般心病,力求一一对应,既望能让这些人解开心结,又愿能句句击中杨戬。
杨戬患有哮症,却将自己密闭于这轿子之中,身心皆囚,就算再有定力,也难免受这些言语惊扰。他若能听得进这些话语,略有反省懊悔,那于天下苍生都是大幸;他若听不进,却又不敢出轿,必会引发哮症,或许会命丧在这自造囚笼中,那便是他自寻其祸、自致其亡,也算了结这一世因果;若此法并无效验,杨戬安然无事,恐怕便是这大宋气运耗尽于此,无人能挽其颓败。
陆青自然期望头一种结果。望见那轿子徐徐出了东水门,他下楼赶了上去,跟在那轿子后面。一路上,不断有人凑近轿子低语,却不知轿子中杨戬是何等情状。
轿子缓缓上了虹桥,在桥顶被几个人拦住,陆青认得当中骑马那锦服男子,是宫中供奉官李彦的义子,人都称他李衙内,常日极为跋扈。可这时,虹桥下那只客船忽然出了事故,险些撞到桥身,四下里顿时喊嚷起来。喧闹声中,那李衙内对着杨戬轿子高声喊了句:“咬牙攀上最高枝,转眼春去近危时。”
这是最后一关,陆青便快步走近那轿子一侧,对着轿窗唱起《柳枝词》。了因禅师曾寻访过杨戬姊姊,记下一条,杨戬幼年头一回哮症发作,他母亲抱着他,唱了一夜《柳枝词》。陆青想:即便百世恶魔,恐怕也难忘儿时这一段慈爱。若这支乡谣都打动不得杨戬,此人之心便真已冷硬成铁,再无可救之机。
一支《柳枝词》才唱完,轿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个瓷药瓶。手指一松,药瓶跌落下来,滚到陆青脚边。陆青朝轿子里望去,轿帘掀开了一角,杨戬斜靠在轿子一角,仰着头,闭着眼,嘴微微咧开,一动不动,已经死去。嘴角却隐隐凝固一丝笑意,像是在祈望。
陆青只匆匆望了一眼,轿子后面一个护卫急赶过来,一把推开他,朝里呼唤:“太傅!太傅!”窦监和另两个也全都赶了过来。这时桥两岸叫嚷声越发震耳,桥下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并蒸出气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