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那田契,父亲更没了凭据,那讼状被县衙驳了回来,官贷又催得峻迫,只得变卖宅院田产,抵还了官债,父子四人搬到了田边两间破草屋中。实在乏于生计,父亲才将他送入宫中,得了五十贯赏钱……
回想此事,杨戬心里一阵翻腾。继而发觉,父亲从未对他笑过,更未赞过他一个字。即便没有弄丢那田契,恐怕也仍会送我进宫,念及此,他心里一片冰凉。
这时,轿窗外又响起一句,声音有些苍老发颤:“孤雁伤几多?独自问秋风。”是个腰背有些佝偻的老汉。接着,一个中年男子走过,嘴里低念了句:“赤子心,赤子情,奈何翻作夜孤星。”
杨戬听了,也不由得跟着叹了口气,看来世上多是伤怀人。他进宫那年是深秋天,途中他透过窗望见一行大雁往南飞去,碧天里传来一阵啼鸣,有些哀凉。杨戬听了,眼泪忽然便涌了出来。
到了宫里,无依无伴,天黑时,他时常坐在廊檐边,朝北望那颗北极星。那颗星是他母亲教他认的:“满天星星都在转,唯有北极星从来不动。你若是走丢了,望着它,便能寻到回家路。”那时,北极星的确仍在那里,路他也寻得到,家却再也回不得了……
这时轿窗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莫怨柳絮轻别离,只缘春雨入梦寒。”
杨戬原本不喜这等酸文伤词,这时听见,却也随之恻然,不由得想起母亲唱的那首《柳枝词》。
自弟弟出生后,母亲再没抱过他。四岁半那年,他的哮病第一次发作,几乎要断气。母亲全忘了卑顺谦柔之礼,疯了一般抱着他,命庄客火急驾车,去乡里草市上寻郎中。一路上,母亲一边哭着哄慰他,一边不住尖声催庄客快些、再快些。杨戬身子虽弱,命却似乎耐久。寻见郎中,服了药,竟渐渐缓转过来。回到家后,母亲仍不肯放下他,一直抱在怀里,抱了一整夜。一边替他抚顺胸口,一边轻轻哼着《柳枝词》:“春来窗外一枝柳,雨过船头百里青。低声问儿何处去,儿言白云那边行……”这歌谣乡里人都会唱,他却从没听母亲唱过。母亲将词里的“郎”字改作“儿”,一遍遍在他耳边轻唱,那声气春水一般流进他心底,将胸口那些窒闷一点一点融尽……
回想母亲那轻吟柔抚,杨戬心底一阵泛涌,双眼发热,几欲落泪。他已多年未曾这般动情,气都有些发紧,他忙重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这时轿窗外却又传来一句:“杀人一句寒,思亲半生哀。”
杨戬微一愣,扭头望去,那身影却已走开,瞧着是个老者,腰背却仍高大硬朗,不知缘何说出此等话。回味此语,杨戬蓦然想起一事,心不禁一颤——母亲是因他而死。
那年他六岁,他家也正富盛,家中有十来个仆役。有次,父亲去缴纳夏税,他原本和哥哥同住一间西厢房,哥哥跟着父亲去了县里,那晚他便独自睡。夜里,他被蚊子咬醒,正在用力抓挠,忽听见对面母亲卧房门响,他便下了床,想唤母亲来驱蚊。房内窗户开着,糊了窗纱。他走到窗边,依稀月光下,一眼瞧见一个黑影从母亲房门里闪出,随即快步走向前院,似乎不是母亲。他顿时吓住,没敢出声。半晌,再不见动静,他仍不敢出声,悄悄回到床上,边挥打蚊子,边不住惊疑回想。第二天起来,他见母亲毫无异样,便没敢问。父亲回来后,却不知从何处听到风言,把母亲踢倒在地上,厉声责问,母亲却哭着叫冤。杨戬见父亲恼得那般,便鼓足勇气,在一旁小声说:“我瞧见了……”便是由于他这句话,母亲被父亲休逐,回到娘家后,夜里自缢而亡。
回想这桩旧事,杨戬心里极不自在,不由得挪了挪身子。他至今不知,自己那晚所见是否为真,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那句话。母亲若没有死,我是否便不必入宫了?悔疚随之升起,他忙转开念头,心里道:我只是说出眼中所见。
这时又有个人走过轿窗,也自言自语念了一句:“你可怜,我可怜,同根何苦更相残?”
杨戬听到,又是一惊,猛然想起自己姊姊。姊姊大他两岁,左脸上有片伤疤。那伤疤是他烫的。
母亲过世后那年除夕,厨妇在厨房里蒸煮祭祀鸡豚。他家的规矩,祭物不许仆妇沾手,得由主妇亲自操办,那年却只能由杨戬的姊姊端送。杨戬想在父亲跟前抢功,便去和姊姊争。姊姊一向疼让他,那天怕烫到他,不叫他端。家中亲人,杨戬唯一不怕的便是姊姊,那天他更是气恼,见灶口搁着把小铁铲,便抓起来去打姊姊。铁铲搁在火炭边,烧得通红,正烫到姊姊左脸,烧出一大片疤,破了相,后来只能嫁给个穷跛子。杨戬在宫中得势后,每年都要差人去给姊姊送些钱物,却从不愿见姊姊的面,他不愿看那伤疤。如今,姊姊也已过世,这世上便再无牵念了……杨戬心中升起一阵孤怅。但迅即想到,当年即便在家中,自己也时常孤单无助。有亲无亲,其实并无分别,都难逃一个孤命。
这时轿子经过香染街口,一群人围在左街口听人说书。轿窗外一个老者叹息:“人人尽道善心好,几人曾得善心报?”
杨戬听了,鼻中不由得哼了一下。世人便是这般,时时都在计较善恶得失,你少我一豆,我多你一枣。却不知,善恶只是自家事,得失皆由强弱来。譬如人遇见狼,那狼食人哪里会分你善或恶?除非你变作猛虎,将它吃掉。如此简截道理,愚人却至死不觉。
这时,另一个老者接着又叹:“真恶昭昭路人指,伪善暗暗己心知。”
杨戬鼻中又哼了一下,又是无用之语。世上哪里有心露于外,全然无遮无掩之人?即便孩童,三两岁便知畏忌与讨好,这一畏一讨,便是藏真饰伪,此乃天性,人人皆如此。可愚人偏偏只许自家如此,容不得旁人也这样。人生于世,本就是一场彼此猜谜之戏,愚人不去磨砺自家眼力,只知怨叹责骂,合该一世被人欺。
他正想着,轿窗外又传来一个苍老声音:“无根亦无凭,无辜转无情。”
这话听着有些滋味,他不由得扭头望去,帘外是个老者身影,腿脚不便,略有些跛,不知有何经历,发出这等感慨。细味此语,杨戬竟生出些同感。自从离家入宫,不但身体失了根,人也再无依凭。如同一只小雀,折了翅膀,被丢进狼窝,唯有凭自家单薄之力拼命应付。久而久之,这心如一块石头沉埋湖底,谁也瞧不见,谁都休想动。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在轿窗外说了句:“瞒得世人眼,难欺天地心。”
杨戬看那男子快步走过,似乎在生闷气,那句话也说得极重。他听见,本想笑,心里却又一动,不由得琢磨起后半句,难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际,帘子遮掩,天瞧着昏蒙蒙,只在锦纹间透进些光线。上天果真有眼有心?这疑问他想了半生,也并未知晓。即便有,又如何?监看我、惩戒我?若真有惩戒,八岁入宫那年,我已得了惩戒。八岁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体残躯之刑?还有哪般惩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里随之腾起一股愤意。
轿子经过孙羊正店,店前有许多人,轿窗外一个中年男子喃喃说了句:“读罢圣贤书,来做欺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