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斐垂目,面上神色淡淡的:“是,远房表兄。”
苏阆敲了敲手中树枝:“盗军欺民,他两样皆犯了不消说,公子可知被他杀了的那个猎户,还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妻子和不满七岁的儿子,且前些日子才被野豺咬伤,那厮便趁火打劫害了人命,还将尸体抛下山崖毁尸灭迹,带累其家人.妻死子孤?公子为他求体面,那一家人的体面又到何处寻?”
成斐温然的面庞一僵,微微变色,沉默在两人间散开,须臾,他道:“抱歉,是在下唐突。”
苏阆将骨扇递还给他:“唐突倒没有,文人儒雅重礼,自家体面什么的,更是重中之重哩,”她轻笑,修眉微挑,“要是没其他事儿,公子且先回吧。”言罢转身欲离开。
成斐听出她话中讽意,并不着恼,只抬高声音朝着她的背影道:“姑娘可知,猎户遗孤此刻在何处?成家可能收养?”
苏阆扭头,对上他那双墨润的眸子,眉梢一扬:“我已将他带回府中,现下好好儿的,不劳公子费心。”
他闻言,神色稍宽,唇角复抿出一点阴影:“姑娘好心肠。”
苏阆愣了愣,继而干笑两声,她不想说,其实自己是惯会打打杀杀的狠心肠。
跟文士说话就是费功夫,这一会儿给她憋的。
打发走了小书生,苏阆心情愉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花枝往后院回亭中走去。
路边偶尔响起几声清脆鸟鸣,教她的步子也轻快起来,从走变成了一路小跑,高高拢起的长发在背后一甩一跳,待到亭前,也不走正道上台阶,径直越过半人高的栏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茶水。
亭中施施然坐着个年轻公子,见到她这般蹦跶过来,摇头啧啧两声,往她身后一瞧,狐疑“哎”了一声:“你二哥呢?他说事况紧急,要去给你通风报信来着。”
说话的少年是当今御史大夫的独子卫凌,卫家与苏家是世交,当年便是他们的祖父跟随太.祖皇帝征南闯北,马背上夺下了陈国江山,同南齐两分九州,跟着太.祖的将领们封侯的封侯,没封侯的拜将成相,日子渐渐安定下来,如今大陈建.国一个甲子,后辈们托庇祖荫,就培养出了许多…纨绔。
比如,卫凌这样的。
既是世交,后辈们自然也能打成一片,平日里这家伙和她二哥苏城就十分乐呵,又得她爹青眼,出入将军府跟在自己家似的。
果然卫凌眼风里皆是笑的道:“我才到府中,就看见阿城鬼鬼祟祟从正厅后门溜出来,说你把人家远房亲戚砍了,成家二公子要去见你,”他挑眉,凑近了些,“看你这样子,把人家霍霍走了?”
苏阆冷哼一声:“对,我砍了他爹小舅子家二表姐的大儿子,人家找我要脑袋来了,啊,不是我的脑袋,是被挂在军营上的那个,”她灌了口茶水,眉毛皱了皱,“不过其实…我那日只是想把那个混账正.法,并不知道军律里新添了悬首示众这条怪规矩。”
何止怪,简直是变态。
卫凌托了托下巴:“怎么,你还可怜他不成?”
“我是可怜苏家军的将士们,”苏阆面露悲悯,“他们也忒实诚,真要盯着那玩意儿看三十天。”
“那你答应他了?”
苏阆摇头:“未曾。”
“咋?”
苏阆抬手倒茶,伴着哗啦啦的水声道:“其一,那是将士们自己的选择;其二,何良那厮罪有应得。”她放下茶壶,“我就把成二公子霍霍回去了呗。”
卫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轻嗤道:“仗着自己远亲是相爷就敢顶风作案,啧,世风日下,鸡犬升天,现在可好,托你的福,那家伙真的升天了哩。”
他无言片刻,扼腕叹息了一声。
苏阆喝着水,瞥了他一眼:“你这个表情,我真看不出,你是在叹世风日下,还是在叹我心狠手辣。”
卫凌连连摇首:“不不不,这事你做的没错,御史老爷子都连口儿的夸,我实是在叹,你啊,”他郑重其事,折扇嗒地往手心一敲,“错失良缘。”
第2章 阿棠
苏阆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卫凌扬眉,煞有介事:“你还不知道成斐么,京中怎么传的?温润君子人如玉,翩翩风度世无双,我就敢这么说,凡是待字闺中的京中姑娘,就没几个不想着的,你就这样把人家撵回去,不后悔?”
苏阆漠然轻笑一声:“京中姑娘恁地肤浅,方才他连我三招都敌不过,”她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成斐一张含笑的脸,“诚然长的是好看了些。”
卫凌好心提醒:“阿棠,相府是钟鼎之家,书香世族,打打杀杀这种事,还是得你上。”
苏阆懒的跟他废话,两手搭在石桌上,握的嗑啪嗑啪响,卫凌干咳两声,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苏阆停了动作,以手支颐间,想到方才把如玉君子拷在树上的那一幕,唇角不自觉的扬了扬。
二人沉默间,身后小路上踱过来一个与苏阆的清俊眉眼有几分相似的男子,手里托着两个棋盒,看到满亭的阳光愣了愣:“呀,来晚了,都是父亲拖的,”说着冲两人道,“搁这儿干晒着作甚,到我房里去。”
苏阆幸灾乐祸的道:“二哥,偷听被父亲逮着了吧?”
苏城面色晦然:“我为了谁?你的人性呢?”
早晨他起来去寻老爹时卫凌还没到,却看见堂门两侧后头藏了几个丫鬟,眼瞅着堂中窃窃低语,苏二公子不明所以,绕到丫鬟们身后一问,心知不好,成家二公子来了,他在苏府女子中立起来的英俊声名一朝不保,那还得了?当即遣散了几个脸颊红红眼角生风的小丫头,穆然从后门绕到屏风后,义愤填膺的…听了墙角。
老将军显然对这小白脸儿印象不错,说话的口吻都比平时软了几个度。
苏城越听越有被鸠占鹊巢的危机感,心下悬悬间,末了听见父亲一句话,神思突然开了窍,苏老将军这是把烫手山芋给丢到自己闺女怀里去了。
“我赶忙杀到树下给阿棠报信,你猜怎样?阿棠好身手,就这般,”苏城一手夺过苏阆手中树枝,有模有样刷刷甩了两下,嘿然笑道,“啪,给压树上了。”
旁边笑吟吟的卫凌脸色一黑:“什么?”“早知道拉上你了,他们两个人在树下头,风吹过去,花一飘,那景色,跟画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