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指尖抓握的感觉透过衣料传来, 成斐当即将手往后一撤,脱离了她的钳制:“戚小姐想让在下如何帮你,且说便是。”
戚葭要是有更好的法子, 于江涵而言, 未必不是好事。
毕竟她若入宫——入主中宫,除却遂了戚覃的意, 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戚葭的手僵在半空,半晌, 眼下两腮慢慢染上了绯色, 从睫毛底下看着他道:“侍郎…事到如今, 我也不想再隐瞒侍郎,”她身子往前一倾,“侍郎想也知道戚葭之所以不愿入宫, 是因我对侍郎的心意,且你我两家门当户对,若能结亲,于侍郎仕途亦有莫大助益。”
其实在心高气傲的戚葭心里, 说门当户对已经算是自贬了身份,她是公侯之首襄南候的嫡女,京中首屈一指的门户, 若非自己如今身陷窘境,她决计不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
想要求娶自己的贵公子数不胜数,几近踏破门槛,成斐便是个妙人, 也万当欣喜庆幸,岂有回绝之理?
她一口气说完,看着成斐,又添上几句:“姑母那么疼我,届时只消与她说明你我早已有意,她会答允的,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了,侍郎…”
“戚小姐,”成斐打断她的话,身形往后一撤,“抱歉,恕在下无能为力。”
戚葭脸色一变,直接脱口而出:“什么?为何?戚家女儿和相府公子天造地设,这是旁人都知道的事情!”
“与旁人有何干系,”成斐沉声,“在下已有心宜之人,且等她回来,我们便要成亲了。”
戚葭眼睛里脉脉的神色恍然消弭,描的精致的娥眉也蹙了起来,须臾,才用一种不可置信的口吻道:“等她回来,苏阆?”
“是。”
戚葭声音不自觉的拔高了:“她,真是她?”
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疯女人,她哪点比得上自己?
成斐不言,转身往相府走去,戚葭被落在那里,有些怔怔的,一阵凉风卷来,带着雨丝扑到脸上,她忽然抬起眼,不顾滑落在地的油纸伞,小跑着追了上去,就在她的手紧紧揽在成斐腰上的前一刻,府里冷不丁飘出拉着调子的一句话:“小郎君——回来咯?”
话音未落,府门里便窜出来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都来不及看清,便飘也似的隔在了她和成斐之间,戚葭走的急,险些趴在他身上,针刺般的收回手,踉跄两步,才将将站稳身子,脸上旋即浮起了一层嫌恶之色。
眼前的人套着旧长袍,衣衫不整,头发也乱糟糟的,胡子上还挂着酒渍,和成斐站在一处,真是极其鲜明的对比。
况且这个人,怎么也有四十多岁了吧?莫不是他叔父辈的?
成斐回头,看见他张开双臂挡在自己背后,广袖张开来,再配上那个胡乱支棱的头发,活像一只灰扑扑的老苍鹭,不由失笑:“先生不是腿脚受伤了么,跑这样快。”
那人啊呀一声,赶紧蹲下,又抱着腿哎哟起来,胡子眉毛都皱到了一块:“疼疼疼!老夫给你挡这一遭儿,脚踝子都要断了!”
戚葭被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吓住,抬脸去看成斐,见他只不动声色的将其扶起身,半眼都没给自己,心下原本就压抑着的情绪不由翻滚起来,脸上青白交替,连地上的伞都没捡,终于转身掩面跑开了。
被成斐架在臂弯里的人悄摸睁开一只眼,看见她离开的背影,平日往下耷拉的八字眉挑了挑:“小郎君,上次我看你身边的姑娘,可不是这个模样啊,怎么,不出几个月,换人啦?”
他一脸你眼光能不能行的表情,成斐默然:“先生别取笑晚生了。”
那人嘿然一笑,站直了身子:“我说小郎君也不像个三心二意的么,我苍阳什么时候看错过人。”
成斐道:“您还是靠着我罢,免得再摔倒,晚生可就做了两次恶人了。”
苍阳正色:“哪能啊,若不是看着小郎君太顺眼,老夫也不至于特特躺到你马车下边去不是。”
成斐微微笑了:“那为何头一次见我时先生不说,可是京中酒贵,先生葫芦空了,才屈身到车轮边上。”
苍阳摸摸鼻梁:“那什么,老夫那时不是担心惹恼了你身边的小娘子,真给我一拳么,老夫知道碰瓷儿可耻,但老夫碰瓷儿是有苦衷的,老夫也是为了日行一善,顺便和成家了结前缘,从此真正了无牵挂,做个自在老半仙。”
成斐若有所思的点头:“唔,先生先前给晚生卜了一记凶卦,并未收银两,也算行善了。”
苍阳停下步子,肃然的道:“小郎君,你可以不信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质疑我的行业底线和劳动成果,那三个大钱从不说假话。”
成斐转脸,眼睑投下一点阴影,嘴唇却仍往上抿着:“谢过先生。”
苍阳略沧桑的摇了摇头,哎,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啊。
成斐边扶着他进了府门,边道:“说起来,先生的底线是什么?”
苍阳不解思索:“合眼缘什么皆好说,你看卜卦都可以分文不取,其他的更不用提了,不合么,看心情。”
成斐饶有兴趣的扬了扬眉梢:“那晚生算是有幸和先生眼缘的那一个了?”
苍阳嘿然点头,末了又添上一句:“还有你家老爷子和你家的酒。”
成斐颔首:“那先生帮晚生一个忙罢,届时要多少酒水先生只管说一句便是。”
苍阳了然拊掌笑道:“那敢情好,先前便说了来成家就是日行一善了结前缘嘛,我帮了你这个忙,便算是还了成家的情,不过这个忙怎么帮,可得由老夫自己说了算。”
成斐神色微凝,片刻道:“好。”
苍阳自得的一挑眉,扶着成斐的胳膊进府去了。
若追到前秦,成家和苍阳师门一宗,还有些渊源。
再往前溯七八辈,前秦还算兴盛的时候,成家人在朝中出了两相三卿,亦是高官望族,直到又过五代,秦势见衰,贵族专擅弄权,国君起初还勤俭,然上位十年后,也见了耽于酒色之状,成上卿苦谏无果,却险遭构陷,反观秦之局势,寒心之下脱了官袍,乞骸骨举家还乡,闭门不理朝中事,却在半路救了一个病重的游方之士,这个方士不是别人,正是鹤山的师父勘宸,二人倒一拍即合,结为知音,两方之缘由此而起。
彼时天下已然不大安稳,成上卿早已脱离秦中官场,亦以其为朽泥,非改朝换代不可救,勘宸却还想再试着扶这九州一扶,入朝而任太卜,两人下了最后一盘棋,离别前勘宸许诺待事成回来还恩,然直到二人皆化成一抔黄土也没再见。
其徒鹤山在秦覆灭前便早早归隐,双方也没了续缘之机。
这个恩便搁置了下来,直到今天。
苍阳晃着酒壶喟然轻叹:“可怜师祖是能勘破天机之人,到头来却还没有俗世上卿看的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