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悚然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刚才竟然起了……杀人的恶念吗?
而且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当今天子,九五至尊。弑君之罪,天理难容,诛灭九族亦不为过。
他也是姑姑的夫君,是她用一生去热爱、拥护、追随的人。即使最终夫妇离心、情意不再,她宁可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也没有想过要背叛离弃他。
姑姑,如果你在天有灵,你希望我为你报仇吗?还是希望我放过他?
我慢慢放下手,往后退了两步。
我没有权利夺走别人的生命,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其他与我有仇隙的普通人。
但是他逼死姑姑,至今毫无悔意,剥夺我后半生的自由,借姑姑和我的手杀了很多人,这些仇怨我也都记得,我不能原谅。
陛下的眼睛歪向斜侧空无之处,断断续续地命令道:“去……叫人……”
我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向密林深处相反的方向跑去。
既然我无法决定,那就交由上天来裁决吧。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离陛下堕马的地方跑出去了多远,只觉得林子里的树似乎越来越密了,远处锥山上的大火也被一丛丛树干斜枝切割成支离破碎的光影。
地上坑坑洼洼,枯叶踩上去又软又深,我跑得很费劲。我骑的那匹马听到动静,竟然小跑着追了上来。我往它背上抽了一鞭子,它吃痛咴咴地跑开了,不一会儿又调过头来,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
跟着我有什么好,我正在做的是一件大逆不道、有违天理的恶行,是会掉脑袋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左脚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我收势不及,一下迎面扑倒在地上,接着才感觉到脚踝处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从枯叶堆中爬起来,左脚一动便听见铁器当啷作响。沿着小腿摸下去,我摸到两股弧形的铁箍,上面锈迹斑斑。
我踩到了林子里遗落的捕兽夹,夹上铁齿戳破皮肉,紧紧咬住踝骨。我试着掰了掰,夹子力道太大,纹丝不动,另一头还用铁链木桩固定在地上。
我知道做坏事会遭报应,但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虽然看不清,但我能感觉到被铁齿夹破的地方出血了,沿着脚踝蜿蜒流下去,像虫子在肌肤上爬过,不一会儿鞋子里面就浸湿了。
一般人无关紧要的皮外伤,对我来说却足以致命,等天亮后有人搜寻到这边来,我的血或许已经流干了。
我扶着左腿挪到树下,背靠树干而坐。夜里仓促起身,我在中衣外头随便披了件外裳便出来了,这会儿才觉得二月的深夜寒意透骨。
那匹马又回来了,吃了我一鞭不敢靠近,只在三四丈外的地方逡巡。我想试试把捕兽夹的铁链系在马身上,依靠骏马的力气把地上那根木桩起出来,但是不管我怎么唿哨吆喝,它就是不肯走近到我身边来。
它是陛下豢养的良驹,或许它跟着我,只是为了替它的主人来看我自食恶果罢了。
血流得有点多,我的气力也在流失,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昏昏欲睡。靠在树上半昏半醒时,又觉得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把我浇醒了。
春雷阵阵,今年的第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雨势渐急,打在林中枯叶上沙沙有声。锥山上来势汹汹的大火,在这密实的雨帘下也失了锐气,迅速消灭缩减下去。
我想老天终究还是有眼的,所以下了这场及时雨,扑灭山火横祸,也挽救了洛阳的春耕农时。
所以我做了坏事,见死不救、落井下石,老天也会让我付出代价,一命换一命。
这很公平,没什么好怨怼愤怒的,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我感觉虞重锐好像也有点喜欢我,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亲耳听他对我说。
我大概是回光返照出现幻觉了,好像又回到从樊增家跑出来的那晚,也是这样密集的大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跌在地上,抬起头看到虞重锐举伞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那是漆黑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是我每一次陷入绝境,走投无路想要放弃时,指引拯救我的一线光明。
他走到我面前,把伞往我身上偏了偏,笑着说:“你怎么……”
“你的药呢?”
不对,他说的不是这句话,也不应该是这种焦灼发颤、惊慌失措的语气。他明明还笑我来着。
脚腕上的锥痛让我稍稍清醒,我睁开眼,看到有个人影蹲在我面前。
林子里很暗,只能隐约看见轮廓,但我不用问就知道,那肯定是虞重锐。
只有他会来救我。不管我身处何地,他总能找到我。
没有伞,也没有风灯,他浑身被雨淋透了,跪在地上,徒手将捕兽夹掰开。
“你的药呢?”他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带在身上?”
我带了,在我另一件衣服兜里,半夜起火事出紧急,我没来得及穿上。
他把捕兽夹从我腿上摘下,远远地扔开,用自己身子挡着雨,撕了一片衣襟下来擦去伤处的血水,然后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件东西。
我闻到了熟悉的药香,邓子射的独门秘方,天底下只此一家。
你又为什么,把这一般人用不到的伤药带在身上呢?
他给我上药包扎完伤处,把自己的外氅脱下来裹在我身上,抱起我向林子外头走。
我实在没力气了,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老天待我不薄,赶在最后一刻还让我再见他一面,我没有遗憾了。
“子射在桃园,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他能救你。”他在我耳边说,语声微颤,“不许睡过去!”
桃园……我的瑞园,离这儿只有几十里,或许我还可以再支撑一会儿。
我打起精神来,用微弱的气声对他说:“虞重锐,我干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他没有问我是什么坏事,只说:“那你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