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温子明仍是住在钟府上。张氏却一心一意张罗起温子明的束发礼。她也没瞒着万氏,一切如常进行着。
万氏有些不太明白,张氏从不喜欢求神拜佛那一套,怎么会突然就听信了一个和尚之语让温子明提前束发,还如此大张旗鼓地下帖广邀族人,这般动静也太大了,束发又不是冠礼,依着万氏先前的想法,邀几个亲近的人参礼便是,但张氏愿意为儿子折腾,万氏也无话可说。
温子贤也有些不解,但弟弟要提前束发是件好事,张氏此举,无非是想着提升温子明在族内的地位。想着张氏的小算盘,温子贤有些讥讽。邀请再多的族人有何用,纵是族老都过来了,温子明不过一个嫡次子罢了,也耍不起多少威风。
只是八月上旬,温子明束发礼之后,紧接下来的一场族老会议却让他措手不及。
温子明换掉了两个总角,束发为髻,让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温子贤有些陌生之感,这份生疏,隐隐地让他有些不舒服。温子明对着他笑了一下,还是如往常一般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但却因发髻而带上些成年男子的风度。
张氏动作利索,在温子明束发礼之后立时清场,将花厅的闲杂人等都请了出去。温子贤看着她这般作为,心中突然有些警惕。
温子明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身后居然跟着三个中年壮汉,温子贤看着只觉得十分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面。
不过温子明介绍完三人身份后,他面色勃然大变。
这三人都是温子明庄子上的庄头,温子贤自是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温子明这般,应该想着在族老面前与他算账。
温子贤看着堂上脸色肃然的张氏,以及周围看不出喜怒的族老,张氏身为温氏一族现下身份最高的老太太,她若是私底下跟众人说要开族老大会,旁人都会给她一个面子。
他这一回,是被算计了。
第68章 骆驼和稻草
厅堂中十六扇朱红大门闭得紧紧的, 将屋子里遮得黯淡无光。只温子明先时束发礼上的香烛仍未烧尽,在堂前留下了一点亮光。
昏暗的花厅中, 温子贤淡着面色看着三个父亲先时的侍卫官, 交代着这些日子以来温子明庄子里头的变化。
“……伯爷身边的开顺大管事带了人过来, 小的们都知晓伯府历来有抚恤老残士兵的传统,虽有些奇怪这次送来的人无有伤残者, 也是没有一丝怀疑便接纳了进来。若不是二爷发现了真相,我们还蒙在鼓里。”
“……这批兵士身强体壮,十分悍勇,说自己从西宁被调过来不久, 只是听从上头的指令做事, 至今还未曾有其他举措。”
“……小的们已经把庄子里这批新来的士兵控制起来,以后如何,还要请二爷和府里示下。”
三个庄头发言期间,张氏请来观礼的族老族亲中突然出现了一些动静,原来是温氏二族老有些心脏上的毛病, 越听越受不了, 突然倒了下去,幸得身旁的人及时给他用了救心丸,二族老才缓了过来。
能当族老的人,年纪都不小, 张氏也不想今日出现个好歹, 就要请他到客院休息, 张氏二族老性情秉直, 一意不肯,张氏只得让人多看着他一些。
温子贤冷眼观望着这番动静,突然笑了笑。他看着坐在上位中看不清面色的张氏,道:“母亲虽在族中德高望重,但只是一届女流,今日却无视族规擅自召开族长会议,也太过越俎代庖了。”
未及张氏出声,大族老便道:“老太太是伯爷您的母亲,身上有朝廷诰封,又为我温氏生儿育女,丰功硕德堪为一族典范,儿子做错了事,母亲为之纠正,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大族老这话,让温子贤有些侧目,温子贤虽是靠着家世封爵,可若是族老之中没有一人支持他,他也当不了温氏的族长。大族老,与先永平侯一般,都是嫡长一系的忠实拥蹙。可今日,大族老居然明着反对他,温子贤看着他眼底的失望,心中突然紧了一紧。
张氏突然开口:“今日在座者,无不都是我温氏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温氏一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今日选在明哥儿束发礼后商谈此事,便是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明哥儿发现这件事后,不敢擅自做主,便上禀到我这里,我是内宅妇人,遇事也是手足无措,偏偏这件事又牵连甚广,我左思右想下只有求助众位族老族亲。若有不妥,也是我一人之责,伯爷想以族规论处,我无话可说。”
张氏一身大红绣梅花缕金百蝶穿花褙子,坐在上头富贵至极,委实不像迫不得已的模样,她看着温子贤时,神色中带着高高在上的清冷之意,看得温子贤心中突起了些许厌恶。
他想起温含章当日在书房之中,也是如此口舌伶俐地抹了他的面子,张氏还真是与她的女儿一般让人不喜。
温子贤是原配嫡长子,张氏是先永平侯的继室,出身只是普通的地主豪富之家,只是因着攀上了他爹,今日才得以坐在这里被人叫一声老太太,倘若没有这桩婚事,张氏不过一个保定府中的寻常妇人,哪里能联合众人如此质问他?
他和张氏向来相安无事,概因两人都不是糊涂人,他早晚问安,万氏晨昏定省,夫妇两人皆做足了孝顺的姿态,张氏也凑合着就过去了,在外头也没有给他拉过后腿。
两人看起来和乐融融,但其实都是面上情。他叫张氏一声母亲,张氏也不会真的待他如亲子,若今日是温子明做了这种事,张氏为他掩盖还来不及,怎么会迫不及待揭发开来。
温子贤笑了笑,她能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拿准了他不能对她如何。
她是他礼法上的母亲,这一点,就是张氏手中最大的倚仗。
大族老看着温子贤一言不发,皱了皱眉头,道:“老太太无需如此,您是为了温氏着想,纵是一时心切,也是情有可原,族人们只有感激您的份。”
温子贤今日的应对实在太失水准了,这一次人人都知道他是一着不慎被老太太架在火上烤,但归根究底也是他先做了错事。有错在先,就要服软,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就算他是族长,今日若是谈不拢,他难道还能背负着族人的怒火继续坐稳族长之位吗?
温子贤躬身给张氏行了个礼,道:“母亲当然是不会错的,只是抚恤士兵一向是伯府的惯例,为了这种事居然要让族老们一起商议讨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
温子贤已然平静了下来,花厅里头站着的族老们看着他皆是神情不善,他若是不能在众人面前一辩分明,恐怕今日过后,张氏就要把温子明推到人前。难怪她会选在温子明束发之后再提及此事。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温子贤看着在张氏身旁背脊挺得直直的温子明,心中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初出牛犊,也不怕步子迈得太大会摔倒吗?
温子明知道,他娘不能亲自下场与大哥辩白,这样做只会凸显原配子和继室母之间的矛盾。
想着温含章先时对他的殷殷嘱咐,这时候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温子明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踏出一步道:“大哥,话不能这么说。若是我庄子上那些人皆是为国奋战以致后继无人供养,我作为伯府一份子,责无旁贷无话可说。但他们一个个厚实健壮,相貌比豺狼还要凶猛,一顿不止能吃三碗饭,我想不出来现时便要让他们转为庄户的理由。或许大哥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将他们安置在我庄子上?”
在这件事上,温子明是苦主,但他说话时面上真诚至极,又有一股少年郎的开朗稚气,甫一出声就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是温子贤存心不良。大夏律法规定,凡公侯伯子男等爵位,按品级依次递减,府中私兵最高不得超过四十人。按制,永平伯府在明面上的家兵应是只能有二十人。但他在温子明庄子上一下子就藏了一百多号人,如果不是想拉温子明当垫背,就是他自己的地方已经藏不下去了。
想一想温子贤可能藏下的私兵数字,所有人都是心中发寒。伯府已经够惹眼了,他这是想要干什么?
角落里的八角麒麟紫金香炉吐着袅袅散开的烟气,堂屋中一片静默,都在等着温子贤的回答。
温子贤深深地看了温子明一眼,突然大笑出声:“你们这些人,我害了二弟对我有何好处?我是能多拿一份家产,还是爵位能再升一等?母亲说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若是居心叵测,难道将二弟推了出去我就能保全自身吗?”
“那你藏了这么多私兵,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有谋反之意?”二族老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说起谋反二字更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当年老侯爷过世时,他就十分反对让温子贤继任族长,可是大族老拿话劝他,说伯府嫡长一脉是温氏一族重中之重,必得维护嫡长的权威,现在看来,当时他就不应该妥协。这小子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温子贤收了声音,沉声道:“我为温氏族长,身上背负着让温氏一族长久兴旺的重任,我作出此举自有我的道理,总归不会带着阖族走入绝境。”
温子贤这般态度,实在让人不满。几位族老皆是怒气横生。
温子明见众人一直没有说到点上,只得再次出声道:“大哥你这话说的不清不白,你藏的这些私兵要如何让家族更加兴旺,难不成你真的要趟三皇子的那摊浑水?弟弟劝你一句,就连宁远侯现下都龟缩在府,咱们伯府实在不必要当他们的马前卒。若是大哥被他们要挟,大可以将事情说出来,族里头的叔叔伯伯都不会放任不管的。”
他大姐姐说是要在家中好好养胎,其实根本没法置此事于不顾。背着张氏对着他循循教导,还与他细细推演过温子贤可能的反应和措辞。温子贤此语,也在他和大姐姐的意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