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孟家落到这个地步,林可并不该负最大的责任。然而理智与情感常常难以统一。孟珙贪婪而愚蠢,但那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孟简不想恨他;谢中士背信弃义、落井下石, 但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 孟简也不愿恨他;至于谢雁城和孟昶青, 那些人太过高高在上, 是需要仰视的人物,孟简不敢恨他们。
于是当孟简想发泄心中烈火般蔓延的愤怒时,面前就只剩下一个人——林可。
岳山让他逃跑, 但逃亡意味着他将失去统领公子这一身份,从此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流民,在乱世这个烂泥潭中如一条狗般挣扎求生。孟简宁死不愿过这样的生活, 不过在死之前, 他要让林可这个卑鄙小人品尝到同他一样的痛苦与耻辱。
不管林可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孟简已经决定, 要在半刻钟后将这两个女人全都杀死。他给予对方希望,就是为了在最后亲手将希望掐灭在对方的眼前,耍弄林可让他心情愉快, 唯一遗憾的是,他无法杀死林可, 将仇人一起拖下阴曹地府。
林可感受到那股沸腾的杀意, 她神色冰冷, 一言不发地扫视周围的环境, 随即转过头,望着孟简开口说道:“我与孟家没有深仇大恨,对付孟家,只不过是为了利益。我们之间有妥协的可能。”
“孟家已经走上了绝路。”
林可没有举棋不定,没有左右为难,没有痛苦,没有哀求,这让孟简非常不满。他的怒意又涨了几分,冷笑着说道:“我不相信你。如果你想拖延时间,那就最好想个更让人信服的办法。”
“空口无凭。但我能拿出相应的诚意。”
林可不为所动,语调依然沉稳:“我今天与谢大人会面,他送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上司。”
孟简眯了下眼睛,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不屑道:“花言巧语,除非你把账本交给我,否则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那你应该相信我。”
林可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什么东西,又飞快地放了回去。速度很快,孟简只来得及看到一闪而过的蓝色书角。
“账本在你身上?”
这发展出乎意料,孟简吃了一惊,心中却本能地涌起怀疑与抗拒。
其中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账本一定是假的。
不,即便账本是真的,那又怎么样?谢雁城与密卫已经达成了和议,孟家注定成为牺牲品,证据其实已经无关紧要,没有账本,密卫大可以制造证据,甚至于直接栽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孟简不会就这样傻傻地落入陷阱,但就在这时,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林可将他当成傻瓜,而他完全可以顺势装成傻瓜,让对方放松警惕。初次见面的冲突中,他在岳叔的劝说下决定避其锋芒,但在孟简看来,继续对峙下去其实胜负难料。他是将门子弟,从未放松过对骑射武功的练习,而林可不过是个凭借运气骤升高位的小人,或许射术不错,但短兵相接,赢得一定会是他。
杀两个女人对他来说远远不够,只有林可的性命,才能真正洗刷他心中的怨恨与耻辱。
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孟简道:“很好,我看到了一点诚意,把账本给我,然后我们才能谈论下一步。”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身边那几个密卫武功太高,我不希望他们接近我三十步之内。别拖延时间,你亲自过来,现在。”
林可皱了下眉。
如果时间充足,她可以想办法让密卫从孟府绑几个人过来,与孟简交换人质。但此时此刻,她无法充分动员和利用密卫与谢家的势力。半刻钟时间,数十步之内,她唯有依靠自己。
“好。”
冒险无可避免,林可同意了孟简的建议,向前迈了一步。
“别过来!”谢明雨忍不住尖叫出声:“林大哥,太危险了,你不要为了我和阿双向孟简退让!”
“费什么话,臭婊.子。”
孟简加重手上的力道,立刻就让谢明雨说不出话来。蔡双瞪大了眼睛,扑过去想要拉开孟简掐着谢明雨脖子的手,不仅没能成功,自己的脖颈上也多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别动她们。”
林可压住怒气,寒声说道:“你还想要账本吗?”
孟简脸色狰狞地望着林可,片刻之后,却忽然笑起来:“当然。只要她们别再乱动,我就不会动她们。”
不能兑现的威胁没有意义。林可因此不再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往前走去。
她靠得越近,孟简心中的杀意就越是旺盛。他数着步子,脑海中已经想到要如何出招,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连续的变故让孟家少爷迅速地成长起来,他一直具有这种特质,如果这次能够逃出生天,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可怕的敌手。
但孟简已经决定把命丢在这里。就在林可贴近,伸手拿出那本账本的一刹那,他出手了。
第一步,他将两个女人推向林可,这于他是无用的累赘,却可以在关键时刻遮挡林可的视线,令她措手不及。
第二步,他压下马步,弓身贴在谢明雨的身后,进一步拉近自己与林可的距离,同时将女人当作自己的盾牌,防止林可在千钧一刻的时候反击。
第三步,也是最后的一步,他将挥出致命的一刀,收割敌人的性命。
但那一击受到了出乎意料的阻隔。
林可顺势接过谢明雨和蔡双,见到孟简的攻势时已然无法阻拦,只能背过身,以自己的身体保护那两个女人。计划如此顺利,孟简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毫不犹豫地想要将尖刀扎入对方敞开的后背。可刀刃被挡住了,没能如愿破开血肉,反而不堪重负地崩开了一个口子。
怎么会这样?
孟简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他将视线转向打斗中掉落在地上的账本,发现蓝色的书皮上,赫然是《墨辩》两个字。
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弄不明白。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正如孟简所料,账本只是个幌子。
然而这个陷阱本来就是为了让他看穿而存在,林可希望孟简能因此轻视自己,从而放下戒心。
一个人被杀意遮住眼睛的时候,是很难意识到,自己同样也是猎物的。
孟简无法抵挡杀死林可的诱惑,同时自以为看穿了账本后若隐若现的阴谋,于是打算借机行事。他本不该让任何人接近自己,但他太过贪婪,又太过自大,从而如林可所愿放松了警惕,甚至在最后关头推开谢明雨和蔡双,轻率地放弃了手中唯一的筹码,由此踏上死路。
林可身上穿着孟昶青交给她的软甲,轻而易举地挡住了必杀的一刀。情势便再也不可能逆转,密卫们趁机冲了上来。孟简瞪大眼睛,往后迈了一步,忽然想起那天林可惊艳的一箭,或许那就是不详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