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德在海上纵横了一辈子,最看不得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人,张光宗是他的儿子,往常没觉得如何,此时他却忍不住想:这种没卵子的东西,当真是他的种吗?
深吸了口气,张友德开口,语调生硬地说道:“取血而已,又不是割肉,过来,别给老子丢脸。”
张光宗本来就怕他,被他这么一喝骂,更是压力山大,条件反射地就朝更亲近的赵英看去。
这种时候本该避嫌,但见到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少年吓成这样,赵英心中不忍,到底还是出声安慰道:“没事,这是滴血认亲,事情讲清楚了,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两人之间的亲密,张友德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还不开始?”抄起桌上另一把匕首丢给林可,他冷冷道:“这次试我和光宗。”
林可照例检查了一遍东西,才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把两滴血给混在了一起。
张友德的目光简直要把碗底给灼穿,但即便如此,血还是如之前那一次般迅速凝固了起来。
可怕的沉默在屋里蔓延。
张光宗咕咚咽了口唾沫,声音中带着难以遮掩的惊慌与无措:“不会,不会的,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对,对!血流出来,不是本来就会凝住的吗?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张友德紧紧盯着他,目光凶狠如同厉鬼,咬着牙道:“过来。”
张光宗一点都不想过去。但张友德胸口一起一伏,显然正竭力压制着某种情绪,只需一颗火星就能彻底点燃。
赵英握了握拳,扯着张光宗上前几步。张友德根本等不及林可动手,一把拿起最后一把匕首,在这两人手上重新划了一刀。鲜血低落,缓缓在碗底汇聚,丝毫不见有凝固的迹象。张友德不死心地用筷子搅拌了几下,怒火腾的一声便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
怪不得,怪不得赵英永远都这般恭顺,原来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怪不得,怪不得张光宗永远烂泥扶不上墙,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种!
“不、啊啊,不、不是这样的!”张光宗连退几步,躲到赵英的身后,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赵英从桌上摸了一把匕首横在胸前,警惕地看着张友德,沉声劝说道:“大掌柜,你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此事古怪,必有小人从中捣鬼!”
张友德猛地转头,用一双野兽般发红的眼睛看向两人,仿佛要将他们的血肉撕扯开,一口一口地嚼碎了咽下去:“古怪?东西都是我准备的,你们两个的血最后一次也是我亲手验的,有什么古怪?啊!你们告诉我啊!?”
听到里头的动静,外面藏着的人全都冲了进来。发现有埋伏,赵英的眼神刹那间就变了,他嘴唇微抖,深深地望了张友德一眼:“你从一开始就不信我?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因为这些没有半点影子的流言就怀疑我,还要置我于死地?”
张友德咬紧了牙根,冷笑着说道:“兄弟,还装什么,你不也早盼着我死,好给你儿子腾位置吗?别废话了!”强忍着怒气给手下打了个颜色,他开口,眼底一片血红:“都给老子上,砍得越碎越好。”
赵英余威尚在,这群海盗虽有十余人,却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反而刀刀都向张光宗招呼。张光宗是个累赘,赵英一边护着他,一边往门外退。他年纪虽大,生死关头却爆发出了所有的潜力,竟是力战不退,眼看就能逃到院子里。众人索性集中攻击张光宗,企图以此拖住赵英的脚步,谁知就在大半压力都跑到张光宗身上时,赵英忽然大喝一声,将张光宗往人群中一推,转身就蹿出院门。
壁虎断尾,他竟是将张光宗当成了诱饵。这一招出人意料,眼看赵英就要逃出生天,却见变故突生。刀出如流光,鲜血飞溅,人头落地。林可面无表情地收刀入鞘,跨过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赵英胆敢勾结上寨,罪不可赦。”
踏在血泊之上,林可淡淡开口:“这个叛徒,我替大掌柜杀了。只是还有许多叛徒潜藏在暗处,彭屿需要一场清洗。”
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踏了出去,她与张友德都心知肚明,彭屿即将迎来一场关乎生死的真正大乱。
☆、第72章 事败
张光宗是少主,赵英是二掌柜,这两人的死在彭屿引起了轩然大波。
等到怒火散去,理智回归,张友德面对如此乱局也不免有些后悔。但事实上,哪怕他当时不杀赵英与张光宗,林可也会想方设法趁机弄死这两个人。
毕竟她冒了极大风险引导“滴血认亲”的过程,方才得到这个结果。其实随便哪两人的血滴到一起都可以混起来,短时间内决不至于凝在一起,而她与赵英、张友德与张光宗的血之所以会迅速凝固,是因为她借检查筷子的机会在上面沾上了些许浓缩的小苏打水。蛋白质遇酸遇碱都会变性,碗中的血量本来就不大,即便加这么一点碱水也很快就出现了效果。这个方法并非毫无破绽,张光宗也就算了,赵英若活着就是个极大的隐患,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他翻了盘。
但这时赵英已经死了,张光宗忙于应对各方势力的反弹,哪里还有心思去细究“滴血认亲”的真假。赵英的手下暂且不论,支持张光宗的势力从前却属于张友德基本盘的一部分。此刻张光宗一死,人人自危,许多从前对张友德忠心耿耿的部下都开始离心离德,而本来就野心勃勃的一些人更是蠢蠢欲动。
彭屿像是座随时都会喷发的活火山,此时此刻,来自云阳的支持就尤为重要。
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的关系已经逆转,一开始张友德仍然端着架子,但当上寨开始摩拳擦掌、厉兵秣马的时候,他终于扛不住压力,彻底向林可妥协。
林可声称自己有山南总督的门路,借机与张友德谈起一笔生意。谢家大公子确实在她帐下做幕僚,张友德信以为真,凑齐三船财货,打算派兄弟张友财前往云阳换回足够的粮草,以此应对即将到来的一战。这些货物自然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按照计划,留守的十七会把张友财拖在云阳,直到彭屿的人马被汪直和刘凡一口吞掉。
要牵绊住张友财很容易,他本就不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到了云阳隐姓埋名,由十七安排的专人领着吃喝玩乐,又嫖又赌,见天一个新花样。他在彭屿凭着裙带关系往上爬,许多老资格的海盗都看不起他,赵英更是常常甩脸色给他看,张友财这么多年还是头回享受到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时之间乐不思蜀。而那三艘海船上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一进港就已经被福广记的人暗中接管。这般双管齐下,张友财根本不可能离开云阳一步。
张友财迟迟不归,小尾老张友德倒并未对林可产生什么疑心。海上风云变幻莫测,船队延期个十天半个月也不奇怪。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摘果子的时候则还没有来,剩下的只有耐心等待。好酒好肉招待着,林可度过了到彭屿以来最舒心、也最百无聊赖的一段日子。
这天同往常一样,张友德说有要事相商,叫林可去大宅一趟。林可点了几个密卫,以及云阳兵一起过去,迈步走进大门时,正好看到张友德摆了一桌酒席在宴客。
“这是高云郑老大派来的信使。”张友德向林可介绍道:“徐志成,徐先生。”
郑年,云天远当初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大海匪?
林可向酒席上唯一的那张生面孔行了个礼,心中微微警惕,脸上却露出一个欣慰又喜悦的笑容来:“大掌柜向郑老大求援,看来终于有结果了。早就听说高云的郑老大急公好义,果然如此。”
“钱都来不及赚,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呢?两虎相争,凭白让宵小得了便宜。”徐志成半眯起眼睛看了看林可,抚须回答道:“郑公派我前来,也是想做个和事佬,刘凡那里,我也会再去上一趟。”
眼看计划就要大获成功,林可当然不希望郑年前来插上一脚:“这是最好,不过我看刘凡狼子野心,徐先生若去上寨,可要防着他些,免得此人狗急跳墙。”
谁料徐志成忽然哈哈一笑,转头对张友德说道:“你看,如我先前所言,林大人一有机会便挑拨离间,果然不希望彭屿和上寨之间有所转圜。”
林可一惊,再看张友德,发现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面色阴霾,仿佛风雨欲来。
“你有什么想说的?”张友德咬牙切齿道。
林可霍然起身,怒视徐志成:“胡说八道,我是真心要与大掌柜合作的,挑拨离间,让彭屿实力受损对云阳又有什么好处?你既然指认我心怀不轨,就拿出证据来给我看看!”
啪的一声,徐志成摔出一堆纸来。
“这是从邸报上抄来的。云阳擒得巨寇一名,当场诛杀,斩首示众。”眉梢一挑,徐志成皮笑肉不笑道:“好大一场功劳,林大人连升三级指日可待啊。”
张友财死了?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