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详细谈出兵这件事,自然得回到住处再说。
谢中奇关上门, 书房中只有林可、孟昶青和他三人。
“云阳还没有准备好。”
谢中奇率先开口道:“这次与彭屿发生冲突, 我们的损失比看上去要更大一些。问题主要集中在粮草和冬衣上, 粮食也就算了,咬牙总能凑出来, 但再怎么赶, 冬衣也要到十二月底才能完成。”
林可忧心忡忡地点头:“我知道了。但皇帝御批,我们恐怕没有推脱的余地。”
“不去自然不行,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一个冷漠的声线响起:“拖上一个多月, 想必事情就会有转机。”
“这……”谢中奇欲言又止,眼底闪过不忍的神色:“这般做法, 会不会有违天和?”
林可不解其意,看了看两人的神情, 眉头微微蹙起:“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流民问题肇始于竟宁末年,在居摄年间升级,逐渐形成西原、番峒、虞乡三大聚集地, 其中以西原的流民规模最大,一遇灾年, 便是赤地千里,流民百万,盗贼蜂起, 百年来概莫能外, 任谁也无法根除。”
孟昶青语气淡淡道:“贸然插手, 只会陷到那个泥潭里。幸而天气越来越冷,到了深冬,万物凋零鸟兽绝迹,流民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人数能少上一半。而且参看我朝户部记载,剩下的流民为了求活,按照惯例会朝番峒转移。番峒是三省交界之地,山高林密,位置险要,是我大楚与北齐多年来大会战的前线,离云阳很近。将战场定在番峒,是我们的唯一生路。”
“开国时,高祖皇帝认为番峒的位置太过重要,因此下令‘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
谢中奇叹了口气,补充说道:“这便造成番峒沃野千里却无人耕种,流民视之为蜜糖之地大量涌入,官府抓捕驱逐,却是驱之不尽、抓之不竭。孟大人看得透彻,西原的流民确实会往番峒而来。我们以逸待劳、守株待兔,只要能有一场大胜,在天子那里也就能勉强交待过去。”
“你们的意思,换句话说,不过是让流民们自己冻死饿死一批,然后等时机差不多了,咱们再出手捡便宜?”
林可不能置信地扫视孟昶青与谢中奇,喃喃道:“这样的事情,不谈流民会死上多少,沿途的百姓恐怕也会深受其害,最后也不知会死上多少。我不明白,当真……当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浙党设下陷阱,我已处于下风,云阳军的建立是我一手推动的,云阳出事,势必牵连到我。天子一向刻薄寡恩,因而这一战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孟昶青不为所动地回视林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开口时语气漠然到近乎冷酷:“阿可,情势如此,以自保为上。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林可细细咀嚼这几个字,只觉得有一股凉意透入骨髓,冻得她整个人都要发起抖来:“我们在谈论的是百万流民,是人吧?是人,不是猪狗,也不是数字。你们如何能把这句话说得这样理所当然?”
孟昶青挑眉:“所以?”
林可沉声怒道:“所以我不同意你提出的方案!”
孟昶青盯着林可,脸上露出一贯的冷淡笑容,似乎在嘲笑她为何在这个愚蠢的问题上纠缠不休:“那你又能做些什么,阿可,那些人无论如何都要死的。”
那笑容如火星,又像是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瞬间,林可心底有某种情绪,仿佛潮水般要将她淹没至顶。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孟昶青的衣领,几乎从牙缝里逼出字来:“人都要死,可不是像那样死!”
“你没经历过,不知道饿死冻死是什么感觉。”
林可从未忘记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的经历,积压了那么久,隐藏在笑脸之下的感情似乎在这一刹那全部爆发出来。看着孟昶青,她眼底一片血红,咬着牙说道:“你们这些人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有没有试过胃饿得像要化掉,连土都能往嘴里塞的痛苦?有没有看着亲人死去,自己无能为力,甚至要亲手将尸体上的东西全都扒光,任由他们赤身**躺在路边的痛苦?那样的日子,哪怕只过了几个月,我也觉得自己要死了,我梦到那么多死不瞑目的人,他们看着我,一声声地问我,为什么他们死了,我却活着?我回答不了,姓孟的,我回答不了!他们是人,他们原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你说的,我在九岁那年每一样都经历过。”
孟昶青掰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隐去,眼中逐渐浮现出掩饰不住的讽刺与悲凉,仿佛一个蝺蝺前行历经苦难的老人,望着一个因为年幼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少年:“可那又如何,阿可,他们是人,我也不过是人罢了。八年,如果我倒在冯远征手中,从前一切的准备、所有的抱负就都变成虚影,云阳也会变成无根之木,无水之源。阿可,你想有所作为,就首先得认清一点,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他的语调既不慷慨,也不激昂。然而林可却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话如此苍白而无力。
千言万语,不过归结于一句世道如此。
看不透,放不下,死者安,生民苦。
林可后退一步,垂下眼睫,袖中的双手用力握起:“对不起,我……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说罢将二人丢在房里,忽然转身朝着门外快步走去。
冬景萧瑟,朔风卷地,寒气灌满肺部,让林可觉得胸口生疼。她猛地停住脚步,发现天空暗沉,一弯勾月挂在树梢,远处万家灯火,炊烟袅袅,衬得静处愈静,夜色愈黑。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林可曾经无数次审视自己的内心,却没有一次令她这样痛苦。
她想要力挽天倾,她想要拯救黎庶,她想要,她以为,她觉得,可人力终究有限,一切不过是幻觉。
她从来都不是英雄。
不知在面对那场烧尽繁华的大火时,被逼退位的光宗在想些什么?
能面不改色提出那些冷酷建议的孟昶青又在想些什么?
林可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缓缓说道:“十七,孟昶青的身世,你知道多少?”
一个身影从树丛中缓步而出,看轮廓是个清瘦的少年。
“属下知道的不多。”
没能保住张友财,犯了这样致命的错误,十七原本逃脱不了一死。他的命是林可保下来的,自此之后,孟昶青索性将他彻底拨给了林可使用。但对原来主子的残存忠心,让他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去。然而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开口,轻声回答:“主子……统领原本家境殷实,在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却突逢大变。听传言说,是流民攻破了宅子,烧杀抢掠,灭了统领家满门。沈夫人求了天子,派人寻访多日却没能找到一个幸存的活口。那时谁都以为统领死了,可大概是一年之后,他却通过一个到外地采买的太监,自己找了回来。”
“一年……”
林可怔怔道:“他一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人知道。”十七说道:“因这段经历,朝中一些大人看不惯孟大人,背地里喊他讨饭吃的小杂种。”
回想起与孟昶青的初见,林可无论怎样也没法将他与“讨饭的小杂种”联系起来。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能真正了解这是个怎么样的人。
穿越未必就是优势,孟昶青比她更能理解这个世界。
带兵千里迢迢前往西原,她必败无疑。在浙党的全力打压下,这一败,将会葬送孟昶青的政治前途。而孟昶青一倒,木家堡、汪直等势力必然各自散去,各家缙绅早已磨刀霍霍,云阳覆灭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