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 湮没了琉璃瓦的重檐叠嶂、亭台楼阁, 朱漆门上方, 伏寿阁三字隐约可见。前些日子的喧嚣已然散得一干二净, 这里又恢复成了整个大楚宫中最为僻静的角落之一。
院墙上铺陈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藤枯枝, 将景色衬得格外荒凉, 寥寥几个灯笼只能驱散底下小小一片阴影,更远的地方是月色星光都不能穿透的黑暗, 横七竖八的灌木丛中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正在偷偷挖掘什么东西, 不时还警觉地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上一圈。
然而他自以为隐蔽,却不知稍远处, 有不止一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生面孔……”禁军统领胡雍皱眉道:“不是那女人身边的亲信?”
“管他是谁呢,出现在这里, 怎么都跟沈夫人有关系。”
一个禁军侍卫讨好地笑道:“就算不是,只要把人抓起来, 一顿板子下去,要什么样的口供没有?定然叫那姓孟的吃不了兜着走。”
“放你的狗屁!”
胡雍冷笑一声:“孟昶青要是那么好对付, 早八百年老子就拿他的脑袋喂狗了, 还用得着你在这里瞎出主意。这次放长线钓大鱼, 要的就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哼, 姓孟的王八聪明一世, 还不是叫我大姐看出了端倪?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还想不留痕迹, 那真是做白日梦。敢对天机阁里的玩意动心思,这回拔出萝卜带出泥,别说孟昶青,就是沈贱人、五皇子也一个都别想跑!”
那禁军侍卫被胡雍劈头盖脸一顿骂,脸上有些讪讪。他不敢再多嘴多舌,只能打起精神盯着那小太监,见那太监终于直起身打算离开,眼睛顿时一亮:“他找着东西了,大人,咱们拦不拦?”
“不拦。”胡雍啐了一口,脸上的冷笑缓缓加深:“咱们跟上去。”
那小太监还不知道自己身后缀了尾巴,拍了拍身上的浮土才施施然出了伏寿阁,顺着大路走了一段,就忽然转向蹿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熟门熟路地拐了几个弯,方才低着头进了沈氏居住的凤箫宫。
事情算是成了一大半。
胡雍已经做好了和孟昶青彻底撕破脸的准备,立刻叫人将整个凤箫宫给围了起来,随即便志得意满地迈步走了进去。
宫室内灯火通明,纱幔低垂,几笼鹦鹉画眉一类的鸟雀叽叽喳喳,沈夫人一身蓝色的拖地长裙,乌发只用玉钗松松簪起,一边拈了果脯喂鸟,一边与宫女、嬷嬷们说笑,见到有人突然闯了进来,惊怒神色还来不及浮现出来,只是微微蹙眉,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大胆!”
资格老些的嬷嬷立刻站了出来,挡在沈夫人身前,指着胡雍怒斥道:“凤箫宫也是什么人都能乱闯的,快退下!”
“并非我有意打扰夫人。”
胡雍眉梢一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只是职责所在,巡夜时看到贼人闯进了凤箫宫,怕不是个刺客,这才进来搜一搜。”
沈氏此刻已经反应了过来,明白来者不善,吩咐身边得力的宫女将暂住偏殿的孟昶青叫来,随即才望向胡雍,寒声说道:“胡大人一面之辞,就跑到后宫里弄出这么大阵仗来,恐怕不大好吧。若是天子知道了……”
“我替天子做事,问心无愧。”
胡雍毫不犹豫地打断沈氏的话,无所谓地笑了笑道:“等这件事了了,我自然会脱了这身官袍向您谢罪,但宫中有刺客,我不能不管。否则夫人有所损伤,我实在无颜面对天子。”
说着,他一挥手,干脆利落地下了命令:“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给我细细地搜。”
“等等。”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直扣心弦的韵味,利箭般穿透这喧嚣嘈杂的环境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胡雍笑脸一僵,转头看向来人:“孟大人?”
他与沈氏作对,也不单为了自己的姐姐。他一向看不惯这姓孟的,旁的也就算了,因孟昶青不日就要离开京城,天子竟特许此人在凤萧宫中留宿一晚,这样的恩宠真是让胡雍又恨又妒。
“这事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胡雍瞬间就跟斗志昂扬的公鸡一样张开了羽毛,一字一句道:“刺客,我抓定了。”
然而与胡雍咄咄逼人的姿态不同,孟昶青未着官服,墨黑长发简单用一根青缎绑在脑后,似是全然没将胡雍当成对等的敌手,只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全身带着股懒洋洋的意味,但这简简单单的一个神情,却又从骨子里散出盛气凌人的贵气与睥睨来。
“胡大人。”
他缓缓弯起唇角:“这一步踏出去就是万丈深渊,你可想好了。”
“不劳孟大人费心。”
胡雍咬牙道:“刺客就在宫中,不找出来,我寝食难安。”
“不成功便成仁,胡大人好决断。”
孟昶青挑眉,语音中暗藏讥诮:“只是若找不到那个刺客,不知你之后打算给一个什么样的交待?”
胡雍本以为能逼得他进退失据,却不想孟昶青竟是一副云淡风轻、稳如泰山的样子,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升起:“我亲眼看人进来的,难道还会有错?”
“眼见未必为实。”孟昶青笑了笑,视线投向匆匆赶来的那个禁军侍卫:“也不知你的属下,是否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全找过了。”那侍卫的脸色极其难看:“没见到那个小太监。”
“小心易容术。”胡雍深吸了口气:“你一个个仔细查过去,宫女、嬷嬷也不要放过,我就不信他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大人……”听到易容术三字,侍卫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会不会那小太监先前就易了容,进凤箫宫之后才卸下□□。若是这样,我们根本找不到人。”
“蠢货!”胡雍颊边的肌肉猛然一抽:“找不到人,就找东西!给我搜,他带过来的东西,一定还没来得及带出去,给我一寸一寸地搜,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到了!”
一群侍卫又忙不迭涌向了后殿,孟昶青微微皱眉,冷冷开口道:“胡大人,你这般做法,是否已经越界了?”
胡雍此刻已经豁了出去,闻言一脸狠厉地回答道:“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间屋子,还有孟大人和沈夫人的身上似乎也还不曾搜过,得罪了!”
孟昶青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望着胡雍:“你不怕死,大可以试一试。”
场面一时僵住,房内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天子驾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太监宫女鱼贯而入,沿着两边站定,恭敬地弯下腰。一个身材中等,略微发福的男子迈步而入,大马金刀地掀起衣摆坐在上首,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胡雍身上,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只穿了件深蓝色厚缎常服,身上也没有什么不怒自威的骇人气势,然而胡雍却是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陛下,臣巡夜时见到一个可疑人物进入凤箫宫,因此才斗胆……”
“不必辩驳了,若不是青儿遣人报信,朕还不知你有这样的胆子。”
天子眉峰微微一跳,每个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样:“既然有刺客,那就该立刻上报给朕。你竟自作主张,直接来沈夫人这里寻衅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