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荣有点儿看不下去:“这脸都涨红了,不勾脸就能演关老爷了。”
秦梅香叹气:“你懂什么,武生台下不把基本功练好了,真上了台掉链子。跟头没翻好,出人命也是有的。我这是为了他好。”
虞冬荣挺没意思地摆摆手,进屋去了。秦梅香也跟着进了去,脸上有一抹忧色。虞冬荣打量着他:“怎么了,后悔应了这差事?”
秦梅香摇头,犹犹豫豫道:“倒不是。就是小玉麟一说,我想起来,有人跟我提过,在大烟馆遇见过蒋玉秀。”
虞冬荣一惊。抽大烟最毁人,唱戏,尤其是唱武生戏,是极吃力气的。身体完了,戏台上保不齐就要砸锅。“谁和你说的?”
“曹家班的小锣师傅。”秦梅香又是叹:“他儿子唱老生么,红了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让人勾得染了大烟瘾。老师傅快六十的人了,隔三差五要跑去烟馆里逮人。”
虞冬荣皱眉:“这哪儿成。郑班主这不成了祸害人了么。万一他一时提不来气,在台上把你给摔了……”
秦梅香摇头:“倒也没那么容易就出事。兴许抽得不重呢。等排戏时再看吧。郑班主好歹也是班主,想来不会那么没分寸。”
虞冬荣闷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对了,有个事儿。城里最近不是来了一伙儿丘八么。跟土匪进城似的,可把荟芳里那边祸害得够呛。听他们的意思,好像也要来戏园子这头耍。别人也就罢了,你可千万当心点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梅香很怅然地笑了一下:“我晓得。”他反过来宽慰虞冬荣:“来听戏就都是座儿,我只管好好唱,旁得都不理会。再说了,我听相熟的戏园子老板说了,那群人更愿意看武戏。到底是行伍出身。再者说,关外的军阀与关内的不同,养歌女舞女花魁的都有,可没听说过亲近男旦的……”
虞冬荣挺气闷的:“这个可不好说。反正你当心着点儿。最近我也和经理们打打招呼,下了戏你就溜,凡事小心为上。”
秦梅香点头。回头望窗外一望,正看见小玉蓉坐在地上揉腿。秦老板脸色一冰,吼道:“你又偷懒!”
唬得小玉蓉噌地跳起来,继续跑了起来。
唱戏的嗓子那真不叫盖的。响堂音满戏园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虞七少爷耳畔猝然炸了个惊雷,差点儿从塌上跌下去。他苦着脸揉揉耳朵,觉得此处不可久留。
第6章
虞冬荣的二哥在燕都花天酒地了一阵子,终于告辞离去。虞七少爷还没松口气,蜀中那边店铺的大掌柜就传信过来,说是今年生意惨淡,铺面上亏损太多,怕是要经营不下去了。
虞冬荣很是思虑了几日。
蜀中那边与其他地方不同,虽然也是打来打去,然而是那种过家家似的打法,破坏并不大。城里打起来,百姓把门窗一关,照旧搓麻将。交战的不论哪方胜了,也是要吃火锅打麻将的。为了不要让火锅没得吃,麻将没得打,所以在搞破坏这件事上倒是一向很有分寸。
然而因为军阀实在太多了,大家都画地而治,各自征税。从渝州往蓉城走一趟货,一百块钱的杂货经过重重关卡,最后算下来得另交一百块的税。生意人在这种压迫之下,日子很不好过。
虞家在那边有个小肥皂厂和几处布匹绸缎铺子,这些年一直是个不赔不赚。家里几个哥哥的意思是想要把那边的生意停掉。可是关乎上百个工人和伙计的饭碗,虞冬荣总觉得这么干不地道。不赔不赚,好歹也没赔上不是?可是这回真的赔了,他又在犹豫了。
北方这些年局势不好,倭人的爪牙到处都是,野心路人皆知。眼下瞧着太平,可真要乱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事。他借着报账的由头回了卫阳一趟,想听听父亲的建议。
虞司令虽然早就不带兵打仗了,但对时局也没有不闻不问。他就说了一个字,留。虞冬荣想,得嘞,那就留着吧。虞司令吸了口水烟,眯了眯眼。因为眼睛小,也不晓得是不是闭上了:“亏的钱,不要走公账,你自个儿想辙吧。”
虞七少爷噎了一下,感觉十分肉痛。
虞司令扭头,睁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虞冬荣:“老七啊,你二哥和邹师长的闺女订亲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虞冬荣诧异道:“这么快?”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他又要肉痛了。老二是他爹的心头肉,这聘礼的数目一定不会小。
虞司令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盯着他瞧:“老五和你也得打算打算了。男旦再好,可生不出儿子。”
虞冬荣干笑了几声:“这不,长幼有序嘛。等五哥定下来,再说我的事也不迟。”
虞司令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跪安了。
虞冬荣得令,一溜烟儿地跑了。出门之前听见他爹低声骂道:“小兔崽子。”
待到诸事妥当,回了燕都,秦老板的玉镜台早就已经演完了。姚三小姐迷到不行,特意送了秦梅香一小盒珍珠宝石,说是让秦老板拿去做衣服镶头面。虞冬荣见了那盒子东西,也觉得姚三小姐的确是用了心。她家做珠宝和当铺生意,名贵东西虽多,但挑出这么一盒子大小成堆成套且规格齐整的东西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虞七少爷本想把这盒子闪亮之物送回虞家在蜀中的绸缎铺,给秦梅香定制几套新的戏服,又怕东西在路上遭人了劫,只得托人往江南送过去了。
他走掉的这段时日里,曹郑两家班子正在紧锣密鼓地排戏。但燕都梨园繁盛,此处不开花,自有其他花开处,所以歌舞升平是照旧的,每天都有名角儿的新鲜事以供谈资。诸如老生高宝英的失空斩火遍全城,武生吴连瑞唱戏时抽了羊角风,汪桂昌与人在后台争执导致当场罢演,还有叶小蝶演凤还巢后夜访何委员府等等。
但曹庆福,郝叫天与秦梅香等一干名伶,都各有自己的一票铁杆戏迷。这种热情并没有因为看了别人的戏而有所降低。更多的戏迷们只要有名角儿唱戏便是好的,所以一听几大名角儿要搭新班子唱戏,都一窝蜂地来抢票。虽说时节已经入冬,但各大剧院和戏园子却始终热闹非凡。瑞王爷似乎仍然没有放下小肚鸡肠,那几日各个有名的听戏处都有名角儿站台。一时间神仙打架,戏迷乐疯。
虞氏名下的戏园同乐楼那一日早早就挂出了牌子。因为曹庆福只是搭戏,且另为一班之主,不便挂名,头路自然写了郝叫天的大名。二路原本该是秦梅香,但这场戏说到底是为了郑家班立足,他便将这名字让与了蒋玉秀,自己只和另一个名角儿挂了三路。因为旁人并不识得蒋玉秀是哪个,所以牌子一挂出,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
虞冬荣是在戏园里出入惯了的,这又是他自家的地盘,那一日打起了十足的精神,在后台跟着经理忙个不休。
小玉麟正在后台角落里舒展筋骨,脸上的神色和他练功时一样,没什么表情。虞冬荣凑过去:“怎么样,心里有谱没有?”
小玉麟用很匪夷所思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为啥要没有?”
虞冬荣在他脑后轻轻拍了一巴掌:“嘿,瞧把你倔的。你咋不上天呢?”转念一想,安天会里这小崽子要演孙悟空,可不就是个上天的货么。
小玉麟没躲,低头往手上缠腕带,侧脸如描如画似的漂亮。虞冬荣瞧他,越看越觉得喜欢,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好好演,下戏了带你去吃宵夜。”
听到吃,小玉麟终于肯抬头了,犹犹豫豫道:“有大葱猪肉馄炖吃不?”
虞冬荣乐了:“比那个好。”他四下看后台。提早来候场的艺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他扫了一圈儿,又悄声问道:“那蒋玉秀人呢?”
小玉麟犹豫一下:“他一向等轮到他才来的。”
一日的戏,大多是从午后唱到入夜,来早了在后台干坐着,确实也没什么用处。
虞冬荣便没太往心里去。蒋玉秀是抽大烟不假,但排练时算得上兢兢业业。他功底确实很好,难怪郑班主拿他这样看重。
戏班经理过来了,附在虞冬荣耳边说了几句话。虞少爷走过去往大厅里看,好家伙,除了大厅前头几张桌儿还空着,整个戏院子都已经满了。瑞王爷正带着他那个小傍家儿坐在包厢里头,身后伺候的下人站了一排。
他啧声道:“呵,好大的阵仗。”话音还没落,就听大厅尽头传来一阵喧哗,有个粗着嗓子嚷嚷:“都闪开都闪开,没看见我们许将军么……”
因为人实在太多,想来是路不好走,兵痞和戏迷起了立时起了乱子。虞冬荣心头一紧,经理反应很快,赶快跑出去迎客。
就在这时候,有人朝天放了一枪。霎时满场皆静。
通路终于让出来了。那土匪师长敞怀穿着个半新不旧的长军大衣,走到最前头的座儿上,把衣服一甩,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他身后的勤务兵赶忙把衣服接过来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