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门口的牌子上,头牌挂的是最近风头正劲的旦角儿杨银仙,二牌才是几位名老生和蒋玉秀。虞冬荣感觉有点儿奇怪。按照梨园的规矩,一般头牌是挂老生,因为老生在诸行当里地位最尊。旦角儿若非唱得特别好,轻易是挂不上头牌的,更别说单独挂头牌了。虞七少爷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他往里头走,收票的把他拦住了。虞冬荣报了小玉麟的名儿,那人给了他一个座位号,是个挺偏的位置。景泰楼这一日似乎格外火,前后都满了,最后头的几十个座儿一瞧就是后加的。虞七少爷听戏,向来要么包厢,要么前座儿。冷不丁需要在人群里头挤,不由得生出些委屈来:这小玉麟,怎么留座儿也不知道留个好的。可转念一想,他在班主跟前儿不算讨喜,能留下这么个座儿,想来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他叹着气找座儿,听见后头隐约有人喊他:“七弟弟!七弟弟!”
回头一瞧,姚三小姐正在那儿冲他挥帕子呢。
于是得以和姚家的女眷们上楼去坐包厢了。
若认真论起来,虞家和姚家是沾着亲的,姚家又一向风气前卫,不把男女之防看得那么严厉。姚家老太太快八十的人了,身体还很硬朗,拉着虞冬荣的手左看右看,把虞七少爷看得头皮发麻。两位姨太太簇拥着老太太,也含笑瞧着虞冬荣。
虞七少爷笑得面皮疼,对于贪好座儿一时觉得有些后悔。姚九小姐拧着帕子,风流婉转地冲他笑:“七哥哥,您可有日子没来看我们了……”
虞冬荣冲他笑笑:“白忙了一整年,正寻思着过年去瞧瞧你们……新得了几瓶好香水,都给你们留着呢。”又很乖巧地冲姚老太太笑:“我大哥前些日子托人送回来了点儿黄花梨的木料,找人给您打了几样小玩意儿,过些日子想必就能送过去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真的“小玩意儿”,姚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那敢情好,荣哥儿有心了。什么时候打算定下来啊?老太太给你做主,定让你娶个好的……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要不好意思……”
虞冬荣笑容一僵。姚三小姐赶忙插科打诨,想把这话岔过去。谁九小姐突然娇声道:“哎呀,祖母!您说什么呢……”无限娇羞的模样。
几个长辈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虞冬荣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姚三小姐见状不对,连忙拉着虞冬荣往边儿上坐:“戏要开场了。”
姚九小姐看着她落在虞冬荣胳膊上的手,笑容一下子没了。她一拧腰,坐到姨娘边儿上去了。
虞冬荣小声苦笑:“你们姐妹斗气,何苦带上我呢?”
姚月莹十指蔻丹,在衣服底下掐他,耳语道:“留心着点儿,你在我家的女儿们眼中,可是个香饽饽。”
虞七少爷打了个哆嗦:“可饶了我吧。我一个都不想娶。”
姚三小姐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七弟弟,我真羡慕你。我若与你一样是个男子,早就自立门户,不必受着这许多窝囊气。”
虞冬荣知道她家里家外都要操心,姨娘姐妹一大窝,个个只知道争风吃醋,挖空心思内斗,不帮倒忙已然是好的。姚老爷倒是个明白人,可惜圆滑过了,不肯直接掺合到家事里来,凡事只让姚三小姐出头。害得姚月莹在家里难做人。她是个女子,若讲逃避的法子,满可以找位夫婿一嫁了之。但若她出嫁,姚老爷便没了左膀右臂。且她自己也没有瞧得上的男子。于是就这么一直做着姚家的三小姐,把嫁人的心思几乎也掐灭了。
虞七少爷摇头:“你若是个男子,只怕肩上担子要更重。”姚老爷一辈子就盼有个男丁,可惜不论生下多少,都是女儿。为此他白白娶了许多姨太太,弄得姚家跟个后宫似的。这几乎成了一桩笑话。
姚三小姐不是幽怨的性子。很快就把话锋一转,同虞冬荣说起了另一件要紧事:“我家下头的铺子近日收东西,零零散散地收了几件唱戏的行头。大朝奉瞧着眼熟,拿给我看,竟像是秦老板戏箱里的。”
虞冬荣有些吃惊:“不能吧……同乐楼里存的行头,钥匙都由经理管着……”他犹豫道:“兴许是看错了?旦角儿妆扮上都有一定之规,行头同行头有些是差不多的,或许是别人的东西送到当铺去了,也未可知。”
姚月莹点头:”东西我没动,有空你还是去认认。若要不是,铺子上就按规矩处理了。”
虞冬荣应了。随意四下张望,冷不丁目光一凝。他瞧见了个老熟人,瑞王爷也来了,在对面的包厢上。
姚三小姐也看见了:“听说秦老板前阵子惹了些麻烦?”
虞冬荣摇头:”别提了,都过去了。”
两人正说着话,小玉麟出场了。虞七少爷收了心,大声给他叫了个好。
《莲花湖》是一出武生戏,头号的角色自然是蒋玉秀的,小玉麟扮的韩秀是二号的角色。但认真论起来,在这出戏里,两个角色的戏份没有差出太多。小玉麟是下了死力气,打斗时身法敏捷轻快。蒋玉秀又岂肯被他压下去,也是用了真功夫。台上的凶器明晃晃的,看得虞冬荣心里乱颤,生怕一个闪失把小玉麟伤着了。
别的座儿没有这些心思,看到精彩处只是大声叫好。虞冬荣几次看着枪尖儿擦着小玉麟的面皮捅过去,简直揪心得直淌冷汗。直到一场戏落幕,观众大声叫好,他才松下一口气,大声跟着吼了个好。
小玉麟抬起头来看见他,眼睛弯了弯,下场去了。
姚三小姐把戏单拿过来瞧:“呦,这孩子今日是出科呢。”
虞冬荣仔细一看,可不是嘛。难怪非要自己来看。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懊恼,怎么不直说呢。早知道,提前准备准备,起码得雇几个人撑场子啊。
他摇头:“这小崽子,嘴巴这样严,属什么的呢这是。”于是打定主意,等下了戏,要同他好好说道说道,顺路带他去吃点儿好的。
压轴戏是《银空山》,还没见上场呢,底下就开始有人叫好。虞冬荣觉得新鲜:“这杨银仙已经红成这样了?”
姚三小姐抿了一口茶:“荣升班的,听说是还没出科就红了。不少人追着捧。比当年秦老板的风头都厉害。”
正主儿出场,扮相是十分惊艳的。连虞冬荣这种见惯了美人的,都忍不住点了点头:”难怪这样受捧。”但等到唱起来,他眉头慢慢就蹙起来了:“……这也能红?”他细细瞧着那身段儿:“这是学的谁的路子?”
姚三小姐已经默默吃起了点心:“谁的路子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红了。”
虞冬荣看不下去,忍不住挡了一下眼睛:“这可真是……”他真是了半天,沮丧地叹气:“得了,以后这人挂牌儿,我都得绕路。”
姚月莹冷静道:“先别忙着捂眼睛。你且仔细看看,他顶心上的那颗蓝宝石,瞧着眼熟不眼熟?”
戏班通常有一整套唱戏的行头,班中众人按角色轮流使用。名角儿因为身价不同,历来风气是或多或少自己置办诸事,从服饰,化妆用品,乃至乐队和跟包,全是私人用的,称为私房场面。秦梅香原本并不太讲究这个,他是在乎里子的那种,认定了本事好大过行头好。一个戏子若没有真本事,任你把王母娘娘的装扮披挂在身上,也红不长远。可是现实残酷,看戏的大多是平常百姓,图个热闹高兴,不见得都是懂戏。唱得好,只得个叫好。若不能叫座,白忙一场赚不到钱,再好也是白搭。
所以如今名角儿在行头上都很看重。他们收入虽高,花用也流水似的。戏服都是锦缎绣织的,光是布料子就多少钱呢。更不用说上头镶的玩意儿。衣服上嵌点儿玻璃珠子其实也能将就,可旦角儿的头面就没法将就了。网子发垫儿这类软头面倒好说,点翠头面银锭头面等等硬头面,那就真是用银子堆出来的了。一套硬头面,少则五六十件,多则上百件,与戏服算在一处,可谓是名角儿们最贵重的家当了。且这又是吃饭的家伙事儿,谁也不敢含糊。
秦梅香自打知道点翠头面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有点儿排斥这玩意儿。因为一套绚烂的头面下头,是无数翠鸟的尸首。戏是美的,花啊鸟啊,也是美的,这两种美不分高低贵贱,没道理说为了一种,就祸害了另一种。那就不美了。当他发现蓝绸也能做头面时,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一阵儿。带着点绸的头面上台,人家依然排山倒海地给他叫好。反正灯光一打,都是一样美丽。是以他后来但凡要做点翠的,清一色换成了点绸的。点绸价钱也低廉,算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
但别的玩意儿就没那么好将就了。他的行头要是差了一点儿,立刻也要遭人诟病,说他性情吝啬,空赚不花,用烂行头糊弄座儿。有一次唱代战公主,也不知怎么着,顶心嵌的玻璃珠子唱着唱着掉下来,得了大大的倒彩。人家拿这个笑话了他很长时间。虞冬荣看不过去,正好那阵子新得了一颗老大的蓝宝石。就送去给他当顶心珠子嵌了。按虞七少爷的想法,这是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所以等秦梅香再演代战公主时,一颗宝石光华璀璨地,把头面衬得上了老大一个档次,算是把面子终于找补回来了。
那种宝石当年还不流行,是海外新发现的一个宝石品种。经过秦梅香几场戏下来,立刻身价倍增。姚三小姐与虞冬荣因此赚了很大一笔。
因为时间过得久了,加上秦梅香这些年很少唱这个角色,虞七少爷都有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经姚月莹一提才想起来。他细细瞧了一会儿,觉得是像,但一时还拿不准。于是打定主意,等戏完了,要去后台套套话。
楼下不时有喝彩声。虞冬荣抓了一把瓜子来磕。平心而论,这个杨银仙扮相与秦梅香有六七分相似,做工也过得去,可唱工上就让人有点儿无话可说了。花旦虽说在唱工上要求不似青衣那么高,但这些年旦行分得没有那么仔细,有名的旦角儿都是技艺全面,没有这种短腿到如此厉害的。他嗓子太过尖细,声音又不够透亮,直听得虞七少爷浑身骨头缝难受。
好容易这场戏终于完了,虞冬荣便和姚三小姐往后台去了。
因为还有大轴戏没演,所以后台人挺不少的。但气氛有种古怪。有人在忙自己手上的事,也有人往一个方向望。是个化妆间,不少人围在里头,是台后唯一一处热闹的地方。
门开着,能看到许多人围着杨银仙伺候,没口子地奉承他。虞冬荣没见着小玉麟的影子,倒是看见瑞王爷在杨银仙后头坐着抽雪茄,肥脸上笑容油腻,正在同杨银仙眉来眼去。
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