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贝勒立刻叫起来:“嘿你个臭唱戏的!爷叫你喝酒是抬举你……”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一声碟子碎裂地声音。申贝勒被人脸朝下重重按进盘子里。
秦梅香大惊,看见许平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正单手按着桌上不停挣扎的人,眼神危险。
这下周遭都慌起来。好端端的吃着饭,怎么成这样儿了。虞七少爷闻声抬头,也呆住了。他飞快地起身奔过来:“哎哎,这是怎么了?都消消气,消消气……”
许平山谁也不理,铁钳似的大手掐着申贝勒后颈皮往盘子里碾。有人过来拉扯,可一对上他的眼神儿,就怵了,只得小声道:“您别介啊,别较真儿……今儿是好日子,别同个喝大了的计较……”
秦梅香生怕他真的惹下事儿。申贝勒的背后是老贵族的宗族。虽说不比往昔了,到底仍是百足之虫。他大着胆子去拉许平山的胳膊,低声劝道:“算了吧……也没怎么着,都是话赶话儿……不值当动气……”
许平山终于把人桌上拎起来,看着申贝勒五颜六色的脸,拍了拍:“哟,这是怎么着了?哎呀……实在对不住,今儿太乐了,许某人喝得也有点儿高……您别同我计较,我给您擦擦,给您赔不是了……”说着就拽起申贝勒的袖子,在他脸上重重胡噜了几把。然后哈哈笑着把人放回座位上。
大伙儿全傻眼了:这叫哪一出儿呢。
申贝勒被连唬带吓,酒早醒了。此刻像个鹌鹑似地缩着脖儿,鼻血和酱料糊得满脸都是,比丑角还像丑角。有性子诙谐的,饶是惊疑不定,也崩不住笑了,顺便颇为识趣地打起了圆场:“要么怎么说,酒要少喝,菜要多吃呢。来来来,吃菜吃菜,伙计!把这儿收拾收拾!咱今儿是给新戏庆功来着啊……”
戏班子成日和三教九流混,什么架势没见过。名流们也都是在交际场上周旋惯了的,是以这一场闹剧,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被揭过去了。郝叫天老成,当即开腔,要给大伙儿来一段儿。名角儿这样说了,自然没有不捧场的。于是酒席重新热闹起来,大伙儿只当看不见申贝勒的惨相。
许平山说醉了,真的一秒就醉眼朦胧了,摇摇晃晃地回到他那桌上,同谢五爷称兄道弟起来。虞冬荣也在那桌,顺势招呼秦梅香过去坐。于是秦梅香便过去了,与许平山恰好隔着一个人。他三五不时与人聊一两句戏,余下时就坐在那里,斯斯文文地吃东西。偶尔不动声色地抬头瞄一眼许平山,看见他在那儿正同谢五爷喝得高兴,似乎没什么不对劲。
虞七少爷的嘴巴始终没闲着,话说得比谁都多,酒喝的比谁都少。这是他的本事。一面这样八面玲珑地敷衍着,一面还能顾及到秦梅香的饮食。一品八宝饭里的红豆沙,白扒四宝里的鲍鱼,别人还没等瞧得清楚呢,已经到了秦梅香的碟子上。当即有人开起玩笑:“七爷怎么光可着给秦老板一个人儿夹菜,有失公允吧了这个?”
虞冬荣笑嘻嘻地给旁边的一个富商夹了一箸糟熘鱼片。那富商是个有名的洁癖,见筷子递过来,慌忙护着自己的碗碟,陪笑道:“不敢劳动七爷大驾。”
虞七少爷的筷子便绕了个弯儿,把那箸鱼片放进自己嘴里了。美滋滋地吃完,冲着对面道:“您瞧,这事儿可不怨我。要么您过来,同彭爷换换地儿?”
那位便笑着啐他:“得,离你近了,耳朵受不住。”
大家都笑起来。
最后吃得杯盘狼藉,桌上有一半儿人都醉倒了。谢五爷嚷嚷着要结账,掌柜过来,说剧院经理早就把账结完了。也是,钱都在剧院手上呢。于是象征性地咕哝几声,被伙计搀扶走了。主宾一走,差不多席就该散了。虞冬荣也有了几分醉意,一一安顿好把众人送走。回头一看,咦,秦梅香的位置空了。
小玉麟没吃酒,过来扶他:“秦老板走了。”
虞冬荣奇怪道:“说好我送他……”
小玉麟的脸上难得有点儿担忧:“被那个师长带走了。”
虞冬荣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在包厢里,许平山一直烂醉如泥地往秦梅香身上倒。秦老板无奈,只得架着他往外走,谁料许平山直到上了车也没撒手,强搂着把秦梅香拽进了小汽车。
车门一关,只见身边人眼神清明,那有醉鬼的模样。
这是又演了一场戏。这人不下海唱戏,当真可惜。
秦梅香整了整衣服,待要说什么。许平山却一抬手:“今儿可不由你。”他盯着他,声音里压着一股火:“我有帐要同你算。”
无非就是上回没睡得痛快,想要找补找补。秦梅香有点儿厌烦,但也不好说什么。他平淡道:“剧院那边的账目清点得一向很快,想来四五天也就能把分成送过来了。这回新戏能演出成功,要多谢将军慷慨相助……”
许平山嗤笑:“老子给出去的银子,就没想过要往回拿。”
秦梅香笑了一下:“只是将军应得的份。这也是梨园的规矩。”
许平山猛地凑近了,咬牙切齿道:“秦老板是同我装糊涂呢?”
他嘴里一股酒气,秦梅香下意识躲了一下:“梅香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他顿了顿,温声道:“这几个月心思都在戏上,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心胸开阔,便饶了梅香这遭……”
许平山大怒:“你的戏!你为了戏连命都不要了么!”
秦梅香猛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斟酌了一下:“只是演戏。再说……我有武生的底子,心里是有数的……”
“你有数个屁!真当老子什么都不懂?告儿你,老子没上山之前,跟武师父练过十年。你们戏里头那点儿玩意儿,都是学功夫的玩儿剩下的。”他不由分说伸手,来解秦梅香的衣扣。
秦梅香有点儿慌,看了一眼前面。司机目不斜视的,像个偶人。这个一晃神的功夫,半面衣衫就被许平山扒了下来。他动作粗鲁,秦梅香终于耐不住,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许平山盯着他的肩背,半晌没说话。最后他终于松了手。秦梅香低头默默把衣服穿上了。
“你行。”半天,他听到许平山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够狠。”
于是一路寒着脸。再不说话。
到了许公馆,秦梅香默然不语去洗澡。洗过后出来,闻见屋子里是很刺鼻的药味儿。许平山叼着烟,敞胸露怀地坐在茶几边上,正在一个小酒精炉上温东西,觑见秦梅香,冲他一抬下巴:“过来。”
秦梅香不愿意在这个档口上违拗他,毕竟到时候吃亏的是自个儿。他顺从地走过去:“这是……药?”
许平山把烟摁灭,顺手扒下他的浴袍:“矮着点儿身子。”
秦梅香便背过身,习惯性地跪坐下来。热好的药酒落在背上,烫得他抖了一下。涂开之后就是辣,整个肩背上火烧火燎的。许平山倒是有点儿刮目相看的语气:“不疼?”
“习惯了。”这是一句真话,这点小伤痛,根本不当什么的。他当年学戏,挨的摔打比这厉害得多。
道谢的话还没出口,一双手就按上来了,在他伤处擀面似地搓。也不知道揉到哪根筋了,秦梅香只觉得浑身酸胀得厉害,简直比疼还让人难受。他实在憋不住,喉咙里轻轻地溢出一声呻吟。
许平山动作一顿,紧接着下手更狠了:“这他妈再多演几场,你就摔残了!”
“是我功夫不到家。”秦梅香分辩道:“我师兄就没事儿。再多练练就好了,往后……”
“没有往后了。”许平山按在他肩胛的穴位上:“这戏以后不许再演了。”
秦梅香给他按得几乎跪不住,昏昏沉沉的,只当这是一句气话。原本一出戏也不能成天连着演。他便含混不清地应了:“嗯,不演。”
许平山严厉道:“说好了啊,可不能再演了。”
秦梅香给他拿住了软筋,一心只想快点儿从他手底下脱身,骨软筋酥地点了点头:“多谢将军,我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