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连瑞喘了几口粗气,突然道:“姓吕的那事儿,是不是真的?”
小玉蓉蔫巴下去,哀求似地望向秦梅香。
吴连瑞看到他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顿时勃然作色:“自己入了火坑还不够,想把我闺女也拉进去!”
话音还没落,听见外头一阵乱,是尖叫和枪响。
满室皆静。
半晌,外头的响动终于过去了。秦梅香拉过小玉蓉,低声道:“这几日外头不太平,大伙儿还是不要出门。至于蓉官儿和芝瑛的事,就等外头安生下来再说吧。师兄,你也想一想。”
说完,拉着恋恋不舍的小玉蓉,翻墙回了虞家。
进了西厢,小玉蓉还在抹眼睛,可怜巴巴的样子。秦梅香看着他,许多严厉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轻声道:“你就没想过,做下那种事,让芝瑛怎么做人?”
小玉蓉低声道:“师姐说,吴老板不会让她嫁我的。要想在一块儿,只能先斩后奏。”
秦梅香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小玉蓉被他看得发毛:“秦老板……”
“是我错怪你了,没想到芝瑛的胆子这样大。”他叹了口气:“脸上还疼么?”
“疼。”小玉蓉老老实实地说。
小玉麟在旁边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盒药膏。秦梅香挑了一点儿出来,正要给小玉蓉上药。忽然听见院门那里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秦老板在吗?”
老胡头不确认外头的人是什么来路:“您哪位啊?”
“开门就是了。”
秦梅香走出去,惊疑不定地站在门边儿:“您有什么事儿?”
“秦老板,是我。”外头竟然是许平山的勤务兵小李子的声音:“您开开门吧。”
秦梅香犹豫了一下,还是和老胡头奋力把大缸移开了。门才一开,一队便装打扮的兵就哗啦一下涌进来了,回身把大门关严了。
小李子望见毫发无损的秦梅香,松了口气:“秦老板,可算找见您了。师座说了,万一城里有事儿,让我们跟在您边儿上,照应周全。”
秦梅香万万没想到许平山会如此,一时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我挺好的。既然有战事,列位还是回到你们将军身边,去护卫他周全才是。梅香只是个唱戏的,不敢劳动列位费神。”
然而他说话无用,一众大兵井然有序地把人分成几波,守门的守门,看院儿的看院儿,竟然把虞家当成许宅一般站起岗来了。
旁的人还有做饭这类的事可以忙。秦梅香和两个孩子则被送进了房中,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一下多了十几口人,秦梅香有点儿担心起虞家的存粮。好在胡妈打了包票,众人才能安心吃饭。
外头起先是乱的,后来就静得吓人。入夜之后炮火声远远地响起来,秦梅香望外头望,天边儿是红的。
他把袖口攥紧了,向小李子轻声问道:“你们师座……是打仗去了?”
小李子点头:“吴系的人反扑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下头,是多少人命呢。秦梅香闭上眼,脑海里却只有许平山抱着头的身影。他的心颤微微地抖了一抖。
城外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城内的普通百姓家家大门紧闭。谁也不敢高声讲话,大多数时间呆在屋子里,做什么都静悄悄的。
小玉麟照旧练功,似乎不把这个当什么。老胡头看见了,摇头说他心大。小玉麟不以为然:“不管谁赢了,都得听戏不是?”
一句话,醍醐灌顶。是啊,只要不杀人杀到普通老百姓头上,等仗打完了,该过日子还是要过日子的。于是在提心吊胆之外,就又有了一点盼头。
只有秦梅香,听了这话,心里生出了一股凉意。小玉麟说的对,可是也不对。他想,他们这样的人,命如蝼蚁。
他盼着许平山能赢,赢了,小玉蓉才有活路。他又想他自己,如果许平山回来了,他们是不是又要回到以前那样了?
秦梅香不愿意。
他感激他,甚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但他仍然不愿意。
最后他给佛龛上的观音上了三炷香,心想,起码先让他平安地回来吧。
第三天的时候,城破了。能听见远处街上行军的声音。后来就是交火声。三天之后外头终于安静下来。去打探的人回来,喜形于色,说赢了赢了,把那帮杂种赶出去了。
老胡头犹豫着要不要开门,被小李子按住了。说外头还是乱,有趁乱抢东西的。哪回打起来都是这样,总有地痞流氓混在里头,搞的破坏比子弹大炮还严重。因为子弹大炮不会把家里的首饰大洋打没。
便装的卫兵走了一半儿,到了第七天,小李子领着剩下的一半儿也走了。
虞家把大门打开,大伙儿战战兢兢地出了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了,房屋铺面大多数和从前没两样。但也有出了事的,粮行和首饰铺子这种首当其冲。警察满街抓人,都是没来得及跑干净的小偷强盗什么的。
秦梅香带着两个老妈子回家,发现家里也跟着遭了劫。他存行头的东厢翻箱倒柜,戏服和来不及藏好的头面被祸害得乱七八糟,还有不少污损了的。凡是嵌了珠宝和金银的,丢的丢坏的坏。相比之下,正房里丢的那点儿大洋文玩之类的,就只是小事了。
他望着这一地狼藉,心疼得半晌没言语。万幸虞七少爷有先见之明,他经年收的那些贵重彩头都被存在了洋人银行的金库里。大头的银钱也都没有放在家中,算是避免了倾家荡产的惨剧。
报案也报了,估计指望不大。警察局里都是人,有唉声叹气的,也有哭爹喊娘的。估计还得乱上一阵子。
这场乱子若硬说带来了什么好,大概就是吕之和跑了。报上发了安抚民心的公告,人们苦恼一阵子之后,就像小玉麟说的,还得继续过日子。
卖报的生意很兴旺。因为每个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秦梅香给了报童几个零钱,也拿了一份。翻着翻着,眼神就定住了。
许平山受伤了。
报纸上语焉不详,只说“一度危重,转入仁和医院。”
仁和是城里最大的西医院,一半大夫都是洋人。秦梅香自己上回住院,也是在那里。寻常的伤病,一般是进不到那里的。
他拿着报纸,越看越觉得心里慌。呆站了一会儿,匆匆叫了个黄包车,往医院去了。
许平山住院的那层楼都是卫兵。秦梅香一进走廊就被叫住搜身。搜过了也不让进,直接往外撵。幸好有许公馆的警卫员认出了他,小跑着过来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