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向着追下来的许平山道:“借你的车用用,送这孩子去戏园吧。”
上了车,后座就坐了三个人。秦梅香不得不往许平山身边儿靠,身子挨着身子的。难得能这么亲近,所以对于小玉麟打岔的那码事,许平山也就不计较什么了。他长臂一伸,胳膊搭在秦梅香身后的座儿上,瞧起来和搂着人没两样。
小玉麟眼观鼻鼻观心地贴边儿坐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秦梅香有些疑惑,他知道小玉麟不是拿戏不当回事的:“怎么迷上听书了?”
小玉麟老实道:“师父教赵云戏,学来学去,老说我学得不像,没有大将风度。我就想听听,人家故事里到底是怎么讲的。”他想了想,扭头望着许平山,若有所思。
他这副不知道怕人的样子,并不惹许平山的讨厌。他瞟了一眼小玉麟,似笑非笑:“怎么着,想照着我演?”
秦梅香摇头道:“那可不行。”
许平山来了兴致:“怎么不行,老子好歹手下也有过万的兵呢。”
秦梅香想了想:“我们在台上,演的是人,又不是人。你要给座儿看的,是道,不是器。”他看着小玉麟一脸迷惑,沉吟了一下:“就打比方说,你在台上扮豹子,并不是真的豹子。但座儿见了你,却能像见了真的豹子那样惊怕。因为你身上带着豹子的精气神儿。”
小玉麟点点头:“有点儿明白了。”
一到戏园,小玉麟就下了车。秦梅香嘱咐了他几句,让他不要着急,时间还来得及。
目送小玉麟进去了,许平山终于可以同他说道说道了:“怎么就不能照着我演呢?”
秦梅香下意识地嗔了他一眼,没说话。哪里知道许平山被这么一看,就管不住自个儿了。
他土匪性子又犯了,贴在秦梅香耳边,半是磨牙半是玩笑地:“听书听得好好的,愣是被搅和了。秦老板,拿什么赔我?”
秦梅香耳边一阵热意,身子不知怎么的有点儿发软。声儿也就跟着软了:“要么,再回去?”
许平山搂住他,低声道:“去我那儿吧,啊?正好这两天刚来了几只羯羊……”
秦梅香轻轻挣开他:“我得回去,还有副药等着我吃呢。”
许平山静了静,把他的手握住了:“来年开春跟我去躺金陵吧,那头也有好大夫。”
车子一路开到秦宅,秦梅香下了车。许平山看了他一会儿:“那你歇着吧……”
直到秦宅的门关上了,许平山仍然在车里坐着。司机问了句:“师座,回么?”
许平山沉默许久:“回吧。”
话音未落,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秦梅香仍然穿着那件斗篷,提灯站在门后:“婆婆今儿做了葱爆羊肉和白水萝卜汤……天冷,吃了再走吧。”
他这话说了,车上半晌没动静。秦梅香以为是风大,许平山没听清。刚迈出门走了几步。就见车门一下子开了,许平山站在他跟前,定定瞧着他。
秦梅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里的灯就被拿了过去。下一秒天旋地转,许平山把他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第27章
杨清菡收徒的仪式排场不大,但办得很郑重,亲朋好友都过来了,算是做个见证。因为小玉麟当年拜师父是私下里办的,所以这回捎带上,一块儿给记到行会的谱系上头了。
小玉麟最近才上的新戏《狮子楼》很能叫座,有眼力的都能看出他未来的前途。所以尽管年纪尚轻,大家还是开始叫他周老板了。能在行内得这样一声称呼,算是他如今真正得到了认可。
别看他在虞冬荣跟前儿上蹿下跳地没个人样子,在外人面前倒是不笑也不爱说话。有人同他寒暄,他对应也很得体,很有点儿年少老成的架势。虞冬荣看着他与众人应答,就想起昨儿晚上他贴着自己后腰乱蹭的模样——猫儿闹春似的。于是憋不住偷着乐,笑话那孩子的人模狗样。
小玉麟一扭头就看见虞冬荣望着房梁在那儿半笑不笑地神游天外,于是趁人不注意凑过去,碰了碰他:“七爷,笑什么呢?”
虞冬荣眨眨眼睛:“笑你。”
小玉麟不解道:“我哪儿不对么?”
虞冬荣看他一眼,噗地笑了一声,摇头晃脑地走开了。留下小玉麟满心迷惑,面上还要保持着那种稳重,简直比在台上翻跟头还辛苦。
此间事了,小玉麟还要回去上戏。虞冬荣把五福班的众人送了回去,独自往荟芳里去了。
他有生意场上的朋友在那儿攒了个局,是给他五哥谋差事的。虞冬荣这位五哥,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和他二哥虽然是两样人,但都是一样的没出息。他二哥是生来纨绔,这位五哥则是憋足了劲干一样砸一样。虞司令被姨太太缠得受不了,勒令虞冬荣给他这位哥哥找个差事干。按六姨太太的话讲,体面稳定就好。
虞冬荣在心里默默翻一个白眼。按说谋这种闲差,本来不困难。但六姨太太说的“体面”,与他们一般人理解的实在有些不一样。总之虞冬荣为了这件事,委实没少跑。
最后说来说去,还是他大哥的面子大。但因为是挂闲差干领薪的职务,被迫卖面子的人心里多少是不好受的。大少爷虞春荣远在金陵,这股不悦之情就只能由虞冬荣领受了。
席面上有好事的,请了姑娘陪酒,为助兴唱了段戏。这么一开头,就说起如今正在风头上的好戏来。说着说着,有人提到了新晋的小玉麟。他演豹子戏和猴儿戏都是勾脸的,所以最初众人只觉得他功夫好。如今开始演短打俊扮的戏,才发现是这么俊秀的一个少年人。知好色,则慕少艾。他年少英俊,自然引来许多女戏迷的倾慕。
有人嘴顺,说出周老板是虞七少爷捧的。因为小玉麟是武生,所以也没人往旁的地方想,只当这个捧是同捧老生一样的。于是有不少姑娘便凑到虞冬荣跟前儿,缠着他说些周老板的事。
说什么呢,说周老板在被窝里爱咬人,还是闲得没事喜欢躲在树上吃牛肉萝卜馅儿包子?反正不管是什么,虞冬荣都不太想拿出来往外说。他酸溜溜地想着:才哪儿到哪儿呢,就这么多人惦记上了。
国人什么事儿都爱在酒桌上谈,仿佛不喝酒就不能显示出彼此交情的深厚,也不管这种深厚是真的还是装的。酒桌上有几个遗老遗少,总算是逮着个机会了,见缝插针地向虞冬荣劝酒。
一桌席拖拖拉拉地,从掌灯吃到入夜。桌上有兴致的,各自搂着姑娘上楼去了。虞冬荣喝得七荤八素,脑子里倒是始终清醒着,推开了自己身上缠着的两个,往外去解手。
回来的路上,听见不远处一阵吵闹。鸨儿领着姑娘和龟公,正招呼着一桌客人。座儿上有个挺大的嗓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有这一回嘛……您如今是角儿了!妈妈,给找个好的……周老板可还是童子身呐!诶,诶!周老板您别跑啊!您往哪儿跑啊……”
门口让人堵住了,一群不像话的戏子在后头追。楼里众人见状,瞧热闹瞧得前仰后合。小玉麟几个起落绕过了人,正要一鼓作气从回廊往窗外逃时,脚下却猛地一刹。
虞冬荣靠着红漆廊柱,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出息了啊周老板,会逛窑子了……”
小玉麟先是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意:“你怎么在这儿呢?”
虞冬荣一歪头,身子七扭八歪地贴着红柱子:“你都,在,在这儿了,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呢?”说完周身绵软,一步三摇地往外走。
小玉麟想都没想地把人捞住,气道:“你要上哪儿去!”
虞冬荣甩他的手:“我要歇着去……困都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