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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2 / 2)

小玉麟不说话,他只顾着拼命动了。虞冬荣越是瞪他,他越来劲儿。最后彻底没辙,只得死人似地瘫着,假装没有这回事儿。

可这档子事儿,光凭一个人,哪能那么容易快活呢。小玉麟越来越急,喘得难过,拿脸使劲儿去蹭虞冬荣的颈窝,仿佛这样就能离极乐更近些。

虞冬荣被他呜咽得受不了。一颗心在胸腔子里颤巍巍地乱蹦。他抱住小玉麟绷成石头的背,无可奈何地把手伸下去。

小玉麟的胸膛里终于响起了一声沉沉的低吼。虞冬荣抽开了手,有气无力地擦了擦,拍了拍他:“行了,快睡吧。”

这么一折腾,睡意来得特别快。入梦前最后的印象,是小玉麟在他肩膀上,轻轻咬了一口。

第25章

因为夏天的乱子,城里萧索了一段时间。金陵那边来了电文,然后是访问,然后是各种指示。总而言之都是稳定局势,安抚民心的东西。慢慢地,大家看到没有再打起来之虞,也就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商铺买卖,学校私塾,渐渐都照常开门了。有钱人先是试探着在家里办小堂会,请一两个角儿,也不装扮,素面清唱。后来瞧着局势稳当了,又恢复成了旧时的样子。

戏园子慢慢又有了人气,只是照从前总差了些。名角儿与上头或多或少都有往来瓜葛,一场仗打完,军政界的格局免不了要变动一番。挑班的角儿不便在城里唱,于是理所当然地去外地走穴。往近了呢,就是卫阳。再远些,就是长安,洛城,历城,盛天这些地方。自忖本事了得的,便带着全副家当,去江城,申江这样繁华地销金窟博名博财去了。

别的行当不提,就单说旦行:叶小蝶和杨清菡去了南方,何翠仙歇嗓,秦梅香入秋犯了咳症,曹小湘忙着教孩子……硬生生地给小辈留出了老大一个空档。一时间,许多从前不得志,但是也唱得不错的戏子便有了出头的机会。

小玉蓉就算是其中一个。他年纪轻,扮相好,声腔又美,虽说一时没有年长的名伶那般能引人趋之若鹜,但也教许多戏迷记住了他。又因为他与吴芝瑛做了夫妻,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两个人在台上唱游龙戏凤,身段眼神,步步是戏。台上是有情人,台下是小夫妻,乾坤颠倒,也是佳偶天成。一时间引人津津乐道,竟是奔着红起来的架势去了。

苦日子见了光亮,大伙儿都很高兴。吴芝瑛在和春班只是搭班,所以包银是按正常算的,倒是比小玉蓉多赚许多。她正式下海唱戏这个事,把吴连瑞气得病了一场。可病过之后,倒也慢慢想开了。梨园子弟,不入梨园,又能往哪儿去呢。

稍微攒下一些钱,夫妻两个便登了秦宅,想要还钱。秦梅香没有收,只是叮嘱小玉蓉红了也不要放下学戏。他直言问小玉蓉想不想拜杨清菡做师父。这个师父,不是科班里说戏的戏先生,而是正经有了师承,今后学成要往下传徒的那种。杨清菡是梨园里正式记名的大家,与小班子不入流的那种带徒师父,大不相同。小玉蓉大喜过望,可高兴过之后,又踌躇起来。

外头都传杨清菡收徒的条件苛刻之极。他从二十岁开始红,一晃儿三十多年,正式告庙入谱收下的子弟,除了一个英年早逝的大徒弟之外,就只有一个秦梅香。杨清菡这一派,论起来被称为苏派,是个梨园里极小但是传承始终一息不绝的门派,对弟子天赋要求很高。因而门派虽不显,但代代都有红极一时的名伶。传到秦梅香这一代,是第七代了。

有了师承,就是入了梨园行的谱系,也就算正式在这行有了一席之地。小玉蓉做白日梦的时候想过,可也就只是想想。真的近在眼前时,他反倒怯了。唱戏于他,与其说是追求什么,倒不如说只是为了讨一碗饭吃。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就是眼下这般,有了家,有恩爱的贤妻,不久还会有个孩子。他的任务是拼命唱戏,早点儿把这五年熬过去,好教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也知道自己那点儿本事,嗓子不错,身段儿上的基本功不行。如今都唱花衫戏,一味抱肚子唱的青衣不时兴了。可他跷功水袖都只是平平。纵然秦梅香待他好,愿意栽培他,可他总觉得自个儿不行。他和秦老板之间,差着洞庭湖呢。

秦梅香看出了他的自卑,便也不多说,只叫他回去好生准备着。等杨清菡一回来,就带他过去拜望。老实说,秦梅香自己心里也没有十全的把握。但杨清菡这些年时常流露出想再收个徒弟的意思,常说起大弟子如果不是早逝,好歹也能让那秦梅香有个照应。总之,成与不成,是要看小玉蓉的命了。

吴芝瑛的身子有四个多月了,眼下还不大看得出来。等再过几个月显怀,就不能上台了。生产之后,要坐月子带孩子,苦日子都在后头。秦梅香有些担心他们。小玉蓉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小孩子,稀里糊涂的,除了唱戏,别的一概不会。他自己都是个孩子呢,怎么就要养起孩子来了?

送走了小夫妻,时间也差不多了。秦梅香咳嗽几声,起身穿外衣,打算出门了。院外响起一阵汽车的声音,他系大氅的手顿了一下。

果然,没有片刻,许平山就提着两大筐白梨进门来了。

秦梅香轻轻咬了咬嘴唇,有点儿犯愁。两个人现在,说情人吧,不算;说朋友呢,不像。许平山的心思他明白,可要他回应,他心里总是有个迈不过去的坎儿。

许平山养伤的那段时日里,秦梅香偶然同他身边人闲聊,才知道这男人受伤的时候,一共说了三句话。头一句是骂了敌方祖宗三代;下一句是交代下头如何后撤;最后一句是,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埋人的时候,棺材里放件秦梅香贴身的衣服进去。

这听上去很像是句浑话,但秦梅香从前听人提起过,关外那头入土有这样的风俗。一般是夫妻间才如此,寓意泉下也是夫妻,并且来生有约。于是又想起许平山那句,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他也不问问秦梅香乐不乐意。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梅香想起这个,总觉得胸口发闷。他深知在这样的关系里,一旦动心是如何下场。前车之鉴那么多。世道如此,不由得人。许平山每靠近一步,自己就离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更近一步。

许平山只是痴迷于这副皮相罢了。但他不是。若非早已动了真心,哪有姚家堂会那夜的痛不欲生呢。

他居然过了这样久才想清楚。

最后只剩苦笑。杨清菡是他师父,教他唱戏,教他做人,但杨师父身上的洒脱,他始终没能学到一星半点儿。

这些无法直言,没有结果的情,于他来说,只是负累。

最后只能装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送过来的东西,即使推辞,许平山也绝不会拿回去的。

他又有点儿想叹气了:“我吃不完……白白放着,会坏。”

许平山浑不在意:“留着慢慢儿吃吧。今儿咳嗽好点儿了没?”

秦梅香点头。徐妈送了一壶雪梨蜂蜜饮过来。许平山自然而然接过来提着,和秦梅香一起上了车,往戏园子去。

今儿是小玉麟的《金钱豹》首演。蕙香也上台,演被抢的邓小姐。怕场面冷清,虞冬荣包了三分之一的座儿,把花篮子在门口摆了一排。许平山开始以为这少爷是捧蕙香的,后来发现是捧小玉麟,着实有些吃惊。定的是包厢,秦梅香却没同他坐,而是先往后台去了。

小玉麟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勾脸。这出戏最初是净行的戏,后来变成武生,武净都演。等到吴连瑞这一代,因为他作为武生演得太好,少有人敢与之争锋,渐渐就成了武生的戏了。只是因为要演一个凶狠的妖精,勾脸谱的程序倒是被保留了下来。这出戏也算是小玉麟的出师戏,所以吴连瑞丢下自己的班子,亲自上场来给他配孙悟空。

原本当年这出戏是吴连瑞的拿手戏。虽说豹子精是主角,但与之对打的孙悟空也十分重要。可是因为他的脾气,配戏的好手来了又走,越来越不尽如人意。因为戏中有飞叉和摔锞子之类危险的技巧,如果两个演员配合不当,台上势必要出事故。十年前就闹了这么一出,飞叉叉中了配戏的演员,惹得座儿又惊又怒。挺好的一块牌子,就此砸了。吴连瑞是个要脸的人,此后再也不演这出戏了。

如今他甘做绿叶,专心捧徒弟,倒是惹的旁人十分感叹。曹班主直言道:“你若是当初能有这样的胸襟,又何至于寂寥了这些年呢……”

吴连瑞叹息一声,但还是嘴硬不肯认:“他们若是有我这徒弟一半儿的功夫,我也换换给他们配孙猴子!”

这是夸小玉麟,也是夸他自个儿。他倒也不管此话一出口,得不得罪人。别人知道他是这样恃才而傲的坏脾气,干笑两声,也就不再说话了。

秦梅香同小玉麟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心里倒并不像虞冬荣那样抓耳挠腮地担忧。他是行家里手,清楚小玉麟和吴连瑞的本事。可惜时日赶的不好,若是开年时能上这场戏,小玉麟说不定真能一炮而红。不过稳扎稳打地来,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比起小玉麟,他更担心的是蕙香。这孩子出科一晃儿快一年了,起初大家看新鲜,还有几分人气。可慢慢地,人气不但不涨,反而往下走了。按说在学戏上功夫没少下,班里也着意地捧他。就算不能如何大红,也不该是如今这个无人问津的样子。

蕙香独自坐在化妆台前涂胭脂。见秦梅香过来,强笑了笑:“师哥。”

秦梅香转过身咳嗽了两声,拿起笔与他画眼圈。画好了之后,轻轻托住他的脸,让他睁眼看镜子。因为带了妆,镜子里的人不复先前那般没精神。蕙香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声音里有了鼻音:“还是师哥画得好……”

秦梅香叹气:“收着点儿。花了妆,又要重来一遍了。等你多唱几年,指不定画的比我还要好了。最近是怎么着了?曹师父很担心你,你又不肯与他说。”这样说着,手上是没有停的,捧着他的脸,拿锅烟与他画眉毛。

蕙香沉默了半晌:“我觉得自个儿……祖师爷没赏饭。”

秦梅香停了笔,仔细看他两边儿的眉毛,然后把笔放下,安慰道:“吃咱们这碗饭的,有一场就红了的,也有慢慢唱着慢慢红的。你那么用功,祖上又都是这个行当里的,这就已经越过了多少人去呢?”

蕙香摇头:“正因为是这样,我才觉得我不行。别人没有这些,一样红,一样有人去看他们……你看杨银仙……”

秦梅香看着他,目光严厉起来:“你不要同他比,他那不是正路。”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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