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荣低声道:“爹,我回来了。”他担忧地看着虞司令:“您怎么咳嗽起来了?”
虞司令摆摆手:“甭提了,这鬼地方,两天不下雨,三天早早的。”蓉城地处盆地,如今又是夏秋之交,雨水便格外多些。因为气候与燕北之地截然不同,外地迁居过来,总会有许多不适应。
保镖上前与虞司令见礼。虞司令和颜悦色地请他们喝茶,又问了许多虞家大少的事。临了管家奉上谢礼把人送走,虞司令眯了眯眼,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虞冬荣身边的小玉麟:“这位是?”
虞冬荣觉得他爹应当是一进门就看出来了。否则按照虞司令圆滑的性情,不可能一直把小玉麟晾在边上。
但是虞家毕竟是体面的人家,连他二哥那么个纨绔,都不敢把外面的傍家带进门来。于是硬着头皮道:“这位是周先生,我的一个朋友。若非他在,儿子怕是见不着您了……”当下把火车站发生的种种尽可能夸张地描述了一遍。不过因为当时情况确实危险,所以虞七少爷可以发挥的余地其实是有限的。
最后见虞司令容色缓和了些,便唤来下人,吩咐领着小玉麟上楼休息。虞司令问了一会儿老家的情形,深重地叹了口气:“照这个情形看,三年五载怕是都回不去了。”
几位姨太太早就下来了,在虞司令身边莺莺燕燕地坐了一大圈儿。七姨太太韩氏听到了这话,当即哭了起来:“这样蛮荒的地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其实蓉城自古便是天府,虽然论气象不及燕都和卫阳,论摩登不及申江和江城,但到底也是安宁富庶的地方。
四姨太太杨氏在一旁凉凉道:“当日是谁和老爷说,渝州夏天太热,又是多山的,不如去蓉城……”
几位姨太太各有高见,立刻七嘴八舌起来。
虞司令不耐烦道:“都消停点儿吧。冬哥儿回来了,吩咐厨房晚上预备着接风。”
八姨太太伶俐地给虞司令又续了一杯茶:“老爷说的是,我这就叫下头预备着去。来了这段时日,我瞧此地虽说偏僻了点儿,饮食上的精巧劲儿倒是与咱们那头不分伯仲的。前几日吃的那道手撕烤兔,老爷不是一直夸么?今儿我再去买一只回来,让冬少爷也尝尝鲜……”
虞冬荣坐了一会儿,惦记着小玉麟,低声道:“爹,一路颠簸,我上去先收拾收拾。”
虞司令精神头儿也不太足,淡淡地点了点头。
虞七少爷便起身往楼上去了。一面走一面抬头四下看。新房子比卫阳的老公馆还大些,只是装修陈设上差了。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能平平安安就算是好的,还奢求什么呢。
小玉麟正站在客房窗边往下看。后院子郁郁葱葱的,长着叫不出名儿的树。
虞冬荣带着他把头脸手脚都洗干净,帮他换了药,又拿了新衣服给他换。这些本来不该是由一个少爷来做的,家里那么多丫鬟呢。但是虞冬荣做起来自然而然,手脚利落——他学什么都挺快的。
小玉麟最后吃了碗小米粥,被虞七少爷撵上床躺着了。上了床却睡不着,睁着眼睛,严肃道:“我想出去看看这头有没有戏班子……”
虞冬荣把被子给他拉高,窗帘也拉上了:“我看你像戏班子。先好好睡一觉吧。”
虞七少爷一回来就不得闲,家里的钱粮都指望着他呢。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话,从局势说到他大哥,还有小少爷虞少荣的学业问题。虞司令明显精神头儿不太好,虞冬荣觉得担心。老爷子闻言嗤笑一声,用一种很凉的目光打量虞冬荣:“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个儿吧。”
这话里有话的,听得虞冬荣后脊梁骨发麻。他强笑道:“爹……”
“哪儿来的赶紧送回哪儿去。别让我把话说得太明白了。”
虞冬荣硬着头皮:“人家救我一命呢。”
虞司令不耐烦道:“还人情的法子多了。还有,赶紧给你五哥弄个差事做做,裕心要把我烦死了。”裕心是六姨太太吴氏的闺名。
虞冬荣一梗:“爹,您不是不知道……”
虞司令打断道:“我要休息了,你累了一天,也早点儿回去吧。”
虞七少爷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来,就看见不远处神色不太自然的六姨太太。两人目光相碰,吴氏理了理新烫的卷发,挤出来个笑:“冬哥儿……”
虞冬荣点点头:“六姨娘,五哥那事儿我知道了,您容我想想。”
“嗨呀,这个还用想么。荣记商行在这儿不是有现成的分行么……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有放着现成的兄弟不用,让外人管事的道理呢……”
虽说这些年下来,家里人的性情虞七少爷早就摸了个透,但听到这样的话,多少还是有点儿来气的。他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冷淡地笑了笑:“您说的也有道理。”言罢脚底抹油,上楼去了。
小玉麟在虞家住的这几日,怕给虞冬荣弄出麻烦来,一直缩在客房里。尽管如此,虞家上下还是对这位客人充满了窥探的欲`望。丫鬟们彼此窃窃私语,粉面含春。太太们尽管维持着面上的持重,不时也互相递一个眼色。
小玉麟实在是长得太好看,而且又这样年轻。
但大家对他身份的猜疑是始终没有停歇过的。虞七少爷捧戏子的事儿,家里多少都是听说过的。只是小玉麟又不太像那些乾旦,所以众人只能暗暗嘀咕着。
虞七少爷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但小玉麟留在这里,养伤的条件会更好些。
倒是小玉麟自己,住了几日就受不住了。虞家上下有种无声的规矩,这种规矩与戏班里的相比要更加沉重。他同虞冬荣也没法像从前那样自在无间的亲密了。倒不是说因为有人看着,只是那样的举动在这个家里明显是格格不入的。虞七少爷一回来,仿佛就被套上了看不见的枷板,一举一动都规矩得不近人情。
这不是小玉麟熟悉和喜欢的生活。尽管虞家与他从前相比,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了。
他想走了。
虞七少爷听了这话,沉默了好半天:“你伤还没好呢。”
小玉麟摇摇头:“不碍事的。”
虞冬荣叹了口气。莫说小玉麟不爱在这里,他自己其实也相当不舒服。他从小就是个自在天然的性子,这些年又在外头跑野了。冷不丁回到家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留意全家人的一举一动,他累得慌。
略想了想,他开口道:“东大街那儿有个铺面,伙计都是本地人,后头的宿房空着。就是……那边肯定不及这里舒服。”
小玉麟却挺高兴的:“没事儿,我怎么都能睡。”
也就只能这样了。虞冬荣怜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脸:“委屈你了。等日子再安定些,我再给你想想办法。”
小玉麟认真道:“这就挺好的了。大家都平安。只是……”他神色黯淡下去:“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一打起来,通讯就断了。各处都乱着。听说邮政是仍然可以用的,然而从江城和渝州寄出去的信,始终也没能收到回音。
别人倒也罢了,虞冬荣最担心的,其一是他大哥——国难当头,军人是必须要上战场的。申江那边打了一个多月了,战事似乎陷入了困局。也不知道他大哥此时此刻在忙些什么。他逃难之前趁着铁道线没断,往那边运了几批物资,可是东西最后闹了个下落不明。如今后方的百姓束手无策,只盼着政府应对妥当,能早日挺过这个危局。
其二,自然就是秦梅香。虞冬荣走前与他话别,秦老板仍然是平常那副样子,容色淡淡的。天翻地覆,对他来说似乎都只是身外事罢了。虞冬荣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了主意的缘故。然而那主意是什么,虞七少爷简直不敢往深里想。秦梅香看起来再温柔和气不过的一个人,骨子里的烈性是一点儿都不比谁差的。如今只能盼着他身边的人能把他劝住了,不要做出什么宁为玉碎的事情来。
事情有了计较,便悄悄把小玉麟送走了。
铺面后头的宿房与虞公馆的条件自然不能比。整洁倒是还算整洁,只是潮湿得很。伙房的老妈子是本地人,做菜时辣椒与花椒不要钱似地放。小玉麟初来乍到,有些不习惯,不过几日之后,渐渐尝出了滋味,吃得津津有味起来。只是辣椒辛热,他吃过之后伤口痒得厉害。虞冬荣发现之后大皱其眉,特意嘱咐单做他的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