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工资给你发到这个月末。”江湛放下日历,“下个周五晚上所有律师一起吃饭,把时间空出来。”
“好的嘞!谢谢boss!”气氛好的团队当中“送行”基本是个传统——众人一起怀念过往时光,并且怀着祝福送某同事开启新的旅程。
…………
接着,夏溪开始火速处理非诉讼业务——回答问题、拟定协议、起草合同、代写文书,等等等等,也花掉了大量时间。
对于罗伦那个诉讼案件,夏溪更是用了十成心思。这不仅仅因为罗伦是她同学,还因为这将是她在诺言律所最后一次代理,夏溪希望能用胜诉来为这段经历画下圆满句号。
周五,夏溪再次约见当事人罗伦,为下周庭审进行最后准备。
罗伦准时出现在夏溪办公室。
夏溪琢磨了下,还是没提可能会换律师的事。一来,也许并不需要更换律师,二来,罗伦自身性格比较极端,爱也很极端,恨也很极端,此时讲出这件事情可能影响对方情绪。
“罗伦,”夏溪没有表现出来异常,和平时一样随口聊天,“紧张不紧张?”
“还好。”罗伦神情高傲,“我也买了很多书看,比较确定“凶宅”就是可以退掉!”自被山盟海誓的前男友无缘无故甩掉、拉黑,罗伦变成单身主义,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云京一处75平的房子,然而,首付交完她才听说,那是一处“凶宅”——不到三年之前有个二十几的男人生了重病,后来不堪痛苦在那房子自杀,他的爸妈伤心,就把房子卖了。上个屋主住了两年,可能还是不太舒服,上月又将房子挂牌出售。罗伦要求终止合同履行,退回首付,对方却说都是封建迷信,不能成立。
“是的,这个算作出卖物有重大瑕疵,属于欺诈,可以撤销。”夏溪笑着回答。
许多律师十分鄙视当事人自己查法律,觉得对方根本不懂,仿佛那侮辱了他的寒窗苦读还有孜孜不倦。夏溪倒不觉得。当事人懂法律总归是件好事,而且这个时代就是信息爆炸,如果当事人肯下功夫,针对某个具体的点在网络上不断搜寻,说不定比代理律师懂的东西还要多呢。
罗伦问:“那,到时候,我要做什么?”
“法庭主要就是提交各种证据。”夏溪说着,将一沓材料递给罗伦,“这些都是证据,你先过目。一能证明那个房子的确曾经发生自杀,二能证明屋主没有告知信息。”
“好的。”
罗伦细瘦的手接过那沓文件。
夏溪开始解释:“前前屋主,也就是死者父母不愿出庭,但是给了一些材料。喏,这是死者生病阶段检查报告、出院报告,好多好多。这是死者自杀过后警方出具的《公民死亡证明书》。”到派出所注销户口和身份证的流程是:如在医院去世,医院出具《死亡医学证明书》,如非正常死亡,公安机关出具证明书并且加注意见。
听说证据充足,罗伦露出微笑。
夏溪又道:“如果对方质证,我们可以申请法院依照规定调取各方资料。”
罗伦还是微笑:“好的,我看看——”
然而,自从她将目光放到《公民死亡证明书》上面……就再也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夏溪注意到,将视线从死者姓名移开之后,罗伦用手比着代表出生年月日的几位数字,盯着死者身份证号看了很久。
罗伦也不再笑,而是十分沉默地一页一页翻,动作缓慢,呼吸深长。
半晌之后,罗伦将文件放在夏溪桌上,用手撑住额头,努力睁大眼睛,似要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昏厥,同时继续手中动作。
夏溪忽然觉得,气氛特别可怕,凝重到了仿佛只是空气便能将人血肉碾碎的地步。
一分一秒无比漫长。
夏溪试着叫人:“……罗伦?”
没有得到回音。
大约五分钟后,罗伦将资料划到一边,闭上眼睛,强自撑着。她摘下眼镜。不对,那个动作不能叫“摘”,而是将它扯下,而后手指一松,好像就连好好地将眼镜放在桌上都做不到,眼镜掉在木质桌子上面发出“哐”的一声,镜片摩着桌面,最后倒下不动,那个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中极为刺耳。
罗伦将手移到眼睛上面,纤细的手完全没有血色。
半晌之后,夏溪分明听到对方压抑着的“嘶嘶”的哭泣声,同时,透过指缝,她看到对方濡湿了的扇动的眼睫毛。
夏溪慌了,伸手去摇老同学:“罗伦?罗伦?怎么了?”
罗伦声音含糊,几不可辨:“……是我男友。”
“……!!!”
夏溪也是僵在原处!!!
她知道罗伦有前男友,但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她只知道,那是罗伦还在老家上大学时发生的事!那前男友要比罗伦大上几岁,当时应当已经工作。原来,他是云京市人???从云京到中京生活,又和罗伦谈了恋爱?
罗伦、夏溪都有智商,看着病历上的时间,稍微一理便能明白事情真相。
前男友不负责地甩人、拉黑,就在他被确诊白血病后不久。他很了解罗伦性格,知道对方绝对不会离开,但又不想拖累对方一生,于是直接变成“渣男”,希望罗伦发怒过后不再想他,与新男友幸福快乐度过余生。而重新加为好友的时间,就是配型成功后几天。不知是否有受影视、小说影响,那时的他,对于未来有种很天真的乐观,仿佛配型成功便能皆大欢喜。而事实上,感染、排异、复发的阴影可能伴随终生。他过了第一关感染关,却没有运气再过掉第二关排异关,于是再次拉黑罗伦。他有严重排异,手术不到一年,生命便到尽头,最后不堪痛苦在家自缢身亡。
夏溪也被吓呆,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能轻唤:“罗伦 ……”
突地,罗伦将肘放在双膝上面,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双手紧紧捂住面颊,同时发泄似的忽然尖叫一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那个尖叫像“啊——”,又不太像它,无比凄厉,好像某种鸟类死前最后一次鸣叫。
这可怕的尖叫吓到律所众人,许多律师跑到夏溪办公室前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是否需要帮忙。
尹千秋第一个到,面带紧张,夏溪一边拍着罗伦的背,一边摇了几下手指,示意没事,于是尹千秋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二人,转身离开。
就连江湛都从三楼下来,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只是客户情绪崩溃,比了一个手势,示意夏溪安抚一下对方。
大约两分钟后,尖叫声才停下。
夏溪陪伴对方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亲自开车将人送回家中。
彼时,罗伦已经好了很多,不再失控,而是一直呆呆地望着什么、想着什么。
当晚,罗伦撤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