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鲜少情绪波动的唐初夏呜咽抽泣。
“可他们都在笑哇,他们在鼓掌,喝彩,夸我戏功绝赞……台上的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笑……红缨,他们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台上那短短几分钟的跷功,他们不知道一个小女孩为此没了快乐的童年……”
说到最后,唐初夏趴在风红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撕心裂肺的无助模样惹得不少路过的同学驻足。
这种感觉风红缨深有体会。
在《京腔十三绝》视频中,她用小英红的身体跟着花旦师父连喜学了十一年的踩跷。
十一年,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每天醒来不是睁眼,而是浑浑噩噩的起身踩上跷板面对墙壁而站。
一站就是一个时辰,酷暑寒冬日日如此。
细胳膊细腿的小英红疼得双腿麻木无感,师父连喜依然不松口让她下来。
直到她多次酸麻晕倒之后,师父才准她从跷板上面下来。
下来时,双腿宛若灌了铅,行走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烈刃之上。
纵是多年习武的风红缨都不得不呸一声跷功到底是何等没人性的训练。
小英红比唐初夏惨。
女子不缠足而去练跷功的戏子少之又少,在戏班里,小英红要一边承受来自师兄们的嘲笑,一边扛着练跷功的痛苦。
等她能稳当的踩着高跷不倒时,师父就拿着细细的竹篾棍子在后边守着,十一年里,打断的棍子能塞满好几间柴房。
拿着棍子逼着她踩跷行走,平地,泥泞的水中,堆码高高砖块的凹凸之地……
她都替小英红走过。
又过了些时日,师父在院中拉起绳子,接下来,她要踩跷立在麻绳上。
她不记得从高空跌落了多少次,当站在上面的时间由一炷香功夫渐渐变成两炷香,三炷香时……
就像唐初夏说的,站在屋檐下的师父笑了。
汗如雨注的她没笑,藏在身体深处的小英红也没笑。
在这之后,还有更难熬的时光等着她和小英红。
“耗跷。”
唐初夏吸吸鼻子,仰头望着天。
“耗跷的时候,我爸狠心的在我膝盖后方绳子上插了无数削尖的毛衣针,我疼得受不了就会弯腿,一弯毛衣针就会扎肉……”
“最狠的那一次,我记得我支撑不住倒了下去,重力之下,好几根毛衣针险些贯穿了我的膝盖骨……”
风红缨揩掉唐初夏脸上的泪水,摸着女孩柔软的头发,轻声说:“没事了,以后咱们都不踩跷……”
来办公室前,唐初夏平复了很长的心情。
现在将想说的要求说了出来,唐初夏感觉心里好受了很多。
钱萍皱眉:“绑跷有一个另类说法,叫东方芭蕾,小夏,这是戏曲宝贵的艺术表现形式,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练跷功很辛苦,但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你说改掉就改掉,那咱们再嚷着传承国粹不就成了笑话?”
唐初夏怔了下。
钱萍继续道:“百年京剧,跷功‘踩寸子’之所以能流传下来,那是因为有观众捧场,既然大家爱看,那就是规矩、是传统,前辈们都挨过来了,难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受不了?”
风红缨摇头:“老师,继承传统固然重要,但得推敲着去继承,一味盲从,京剧这条路迟早会阻塞封闭。”
钱萍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唐初夏:“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学京剧,究其原因,很大一部分人是因为惧怕跷功。”
钱萍沉声:“京剧之所以能成国粹,正是因为它门槛高,一点苦都吃不得,我看这种人甭学京剧。”
唐初夏:“……”
风红缨笑了声。
“老师,独立一派的王瑶卿王大师是提出废除跷功第一人,他在京剧史上的成就不用我多说,难道您也觉得王大师废除跷功是不肯吃苦,是背弃传统文化?”
钱萍复杂地看了眼面前胆大的学生。
王瑶卿王先生,擅创新腔,从唱念做打,到台上的扮相以及唱词,王先生都有进行过革新。
最受争议的就是王先生当年废除旦角‘跷功’的做法。
当年在戏圈中轰动一时。
但也就一时罢了。
王先生逝世之后,不被推崇的跷功渐渐又浮出了水面。
风红缨站起身,没借助任何跷板就立起了一双脚,在办公室疾走了一圈。
她说:“老师,您看,不踩跷我也能走好,戏在人演,学生以为,取悦观众之前能先将自己弄开心。”
走了一圈,风红缨停下来,慢慢道:“当年戏曲老祖宗发明跷功,学得是小脚女人左摇右晃的走路姿势,裹脚的陋习,是国家强制废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