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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1 / 2)

周四许小姐又来了一次。

从楚望那里回去以后, 她与人商量, 找了一位闸北区的扒手做出三把万能|钥匙。夜里纺纱厂医院的“医生”们离开以后,在纺纱厂值守的只有日本守卫们。她昨夜小心翼翼躲开日本兵, 独自一人在“恐怖花园”里, 一栋楼一栋楼的用万能|钥匙开启顶层铁栅栏的大锁,彻夜没有离开。

“因为c栋整栋禁止闲人出入, 守备也最森严, 所以天黑以后,我第一个去的c栋。”

那个地方,光是想一想, 楚望就觉得汗毛倒竖。光听许小姐讲起,她也觉得瘆得慌, 更别提一个女孩子, 入了夜,孤身一人潜进黑洞洞的细菌实验室。

“往日听到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就来自c栋。去看了以后,我发现是离心机与烘干机, 都是用来制作细菌孢子的。往地下一层去,是冷冻室。在那里,我看到几具死婴和死胎,下面标注着送来的时期, 是今天的。死胎是做什么用的?我在地下一层想了很久,这才想到,新鲜尸体,尤其是刚死亡的胎儿和婴儿, 其细胞有接近于正常生命体的敏感度。”

楚望静静听着,没说话。

“c栋每一间都是实验室,却没留存任何资料。上半夜几乎全耗在c栋,除了看到许多台最精密先进显微镜,与载有一批低活性炭疽杆菌外,还看到了所谓的‘血粉’。可是你知道吗,我用胶体试纸测试过,里头的抗体并不是牛,或者别的什么哺乳动物的。但那也许是属于那些死胎与死婴的,也说不定。”

“b栋是标本室,保存的都是从c栋送来毒株和菌种。为了这些菌种,这里必需常年恒湿恒压、空气负压、自动净化并抗击强烈震动。从华商电器公司接过来的电线电路,大部分电压都是为了维持这一栋楼里所有设备正常运转。夜深人静,b栋只能听到墙中管道里的水流声、气流和嗡嗡电流声。发电机组就在b栋楼下。所以即便整个上海停电,发电机组也能自动供电给b栋。我匆匆看了几株,上面用日语写着:〇三三、石井培养基。”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两种菌株成分究竟是什么,b栋也没有任何显微镜可以给我查看,除非带着菌株去c栋,这样太危险了。不得不说他们确实做得十分严密。他们在b栋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因为我在顶层看见了一大桶一大桶的火油,就搁在走廊上,周围有助燃物,帮助他们一有不测立马将整栋楼烧光,以方便毁尸灭迹。所以我又去了a栋,我见他们那些‘护士’时常抱着一大叠一大叠牛皮纸袋在走廊里穿行。留给我的后半夜时间不多了,文印室、斋务室都来不及去,我直接去了档案室。”

“〇三三是传统的牛血粉培养基,而石井……就是人血粉!以牛血为饲料,是因为高蛋白含量,用人血是为什么?能够供给菌株饲养的牛血,若替换为人血,需要多少人?如果仅仅是c栋地下室里的死胎与死婴……我想象不到。上海一天究竟有多少婴儿出生,又有多少死亡?……我试图偷一些资料出来,但是我想了想,绝对不能!即使单独曝光a栋的资料,以他们的缜密程度,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绝对有理由宣称:‘上海周围穷苦人疾病横生,因为生活环境脏污,作息极差。如今立春入夏的梅雨季,极易给上海租界带来隐患。所以他们在培养研制抗天花、鼠疫等传染疾病疫苗,所以他们需要人血,而不是牛血。所以他们要从四处收罗死婴!’连我都想象得到,所以他们完全有理由这样解释!除非将纺纱厂医院里所有证据拍摄下来,才有可能让外界相信,哪里会有实验室为了制造抗血清蛋白,制造这么多病菌培养基!而这么多培养基所需的‘饲料’,到底是从哪里寻来这么大量的人血的?”

其实不用许小姐讲,她都已经知道〇三三与石井培养基的区别。这个在后世记载在教科书上有关于这个年代最罪恶的学科,从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中国医学生嘴里亲口讲出,远比后世更耸人听闻。

她看着沙发里熟睡的小孩,心里突然有个更古怪的想法:“这些‘死婴’里,会不会有一两个‘意外’?”

“什么意外?”

“送来时并未完全死亡,因为什么原因活了下来。或者,送到医院的,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死婴……”

“这没有什么说服力,”许小姐皱着眉头,“我们分析过,他们如果要这么大量的胎与婴儿,有一部分也许来自是闸北区的难民因为家庭原因无法养育的小孩儿,大部分都是女性胎儿。正常男婴,抚养到十二岁便是可以支撑整个家庭生计的劳动力,他们没有理由放弃。医院里更多的男性胚胎与婴儿,很可能来自四马路,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送到医院,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假使寻到他尚还活在人世的母亲,你觉得,她会承认吗?”

听到许小姐这番话,楚望沉默了。

这不是她所熟知的时代,是存在史书上的、日本人口中被“异族治下”了近三百年的民族;是断了脊梁,最为黑暗的时代。

日本人之所以在上海改造这个纺纱厂医院,因为一早便知道他们能有这么多的婴儿与胚胎来源:父母落后潦倒,因为因为一点极小的眼前利益,也许是一两银元,也许是自家儿子能获得虹口租界的一份薪资微薄的工作,这点钱足以够全家人活过整个冬天;上海也有巨大的性|产业链,在这个避孕及医疗条件低下的时代,每天有不计其数的新生命“不得不”出生……这一切艰难生存着的生命,他们温和乖顺、顽强而有韧性;他们是自愿为刀俎献上躯体的羔羊,是最为昏聩的蝼蚁,统统都是列强在租借地上横行肆掠、轻视中国人性命所作出的一切罪恶的总和。

“我们必须要拍照。将所有罪证都拍摄下来,在他们察觉到,用火油将一切烧毁之前。即便夜里,工作人员都走光了,日本巡查队仍把守着不让外人进入。我想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许小姐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着:

“周五晚上,负责纺纱厂的少佐藤间大治,与十余位大尉与中尉都会去中日英宴会。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我们请了两名女士前去赴宴,尽量将藤间纠缠得久一点,给我与另外人留足时间……”她看了一眼楚望的脸色,又补充写下:她们受过极为专业的训练,是出于自愿。

她知道,许小姐与这两位女士也一样,在被组织需要的时候,甚至愿意成为最热烈的殉道者。她在以她的标准对待旁人时,难免也会有失偏驳,她也已经意识到了。

楚望难得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许小姐摇摇头,“不,不用,你已经做的够多了……上次那件事,真真她还好吗?”

她打过几次电话去真真家。薛老爷对女儿感情动态了如指掌,只说她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她自己也忙,也不再去叨扰。

楚望有些好奇的问:“为什么不问沈小姐?”

许小姐不答。

“因为她从一个加害者成为受害者,最后几乎再次成为加害者,所以罪有应得?”

“也许你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沈局长对自己女儿加害者的维护与隐忍,就是助长他们对这个国家的欺侮最大的帮凶。他本可以站出来的,他全家都罪有应得,我对不起真真。”她看了一眼楚望,“我知道你会认为我这种人难以理解,但是对不起,我尊重你,但不求得你理解。三小姐,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她讲完这番话,拿起大衣外套便离开了。

许小姐走后,她沉浸在仅有一点摇曳烛光的黑暗里回味着她的话,只能听到小男孩一点细小的呼吸声。他在沉睡中时,毫无防备的长着嘴,从那小嘴间哈出一丝气息,仿佛这个城市与这个国家乖顺的民众哑掉的声带。他们的乖顺的忍耐与可容任何人践踏的尊严世人皆知,就在这个时刻,大洋彼岸的加州的中国淘金者们,是群体暴力的受害者,却成为《排华法案》凌|辱对象,天使岛移民站是他们的处理基地;排华的国家远不止美国,还有加拿大,巴西,印尼……

倘若这个民族终于不肯发出声音,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为数寥寥的殉道者们去飞蛾扑火?

她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脸颊。黑暗里他微微睁开眼睛,她问:“你记得你的母亲吗?”

他朦胧的嗯哼了一声,有些迷惘的看着她。

她从冰箱里翻出所有的食物堆到她面前,几近哀求的问:“你仔细想想,好不好?”

小男孩睁大眼睛,无知到令她怜悯又心痛。哄小孩子向来是需要兼具耐心与技巧的琐碎事,恰恰她最不擅长。

“算了算了,睡吧。”她几乎有些绝望的说。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啥,第一更,第二更正在写,还没来得及改错,有什么笔误欢迎指出,回头更完再改

☆、〇二六夜十八

四月一日, 星期五上午, 是这个世界第一个慢反应堆的启动仪式。

“april fool’s day!”佐久间故意用日本口音将这个节日生生多读出两个辅音声部,“在今天!在报纸上任何骇人听闻消息, 都可以不用负担任何道德和法律责任, 政府和司法部门也都不会追究!不过,玩笑只能开到十二点前。”

佐久间起了个大早, 精神抖擞的在研究院门口来回踱步, 逢人便祝他万愚节快乐。一见谢择益载着楚望驶入越界筑路,他眉毛一挑,更来了劲, “在西方,玩笑只能开到十二点。但是听说在上海, 有趣的事情可是天天都在发生。”

她下车后朝研究院走过来, 姜黄色短大衣里头穿着白色毛衣与白色长裤。佐久间的眼睛几乎长在她身上,目不转睛的说:“我几乎想象不到你今晚会如何盛装出场了。”

楚望视若无睹的同他擦身而过后,他掉转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她的衣角一眼, 转头笑嘻嘻冲迎面走来的谢择益说:“人们都说西洋女人的腰身细是细,都是钢丝和鲸鱼骨箍出来的,铁打的一样。难怪有人不远万里也要回来寻根溯源,是不是的, 尊敬的上尉?”

谢择益顿了顿脚步,向他致以一个看到无赖时的标准微笑:“看来你比我在行。”

在英军里,谢择益在这个年纪有这个军衔,已是奇迹。佐久间与他年纪相当, 却已经是一名少佐。

佐久间道:“若是你愿意像你别的同事一样,兴许你现在有权利给我这混蛋一拳。”

“我们可没什么杀人升衔比赛。”谢择益眯了眯眼,“很抱歉,比起你的国度,英国军队还是有一些廉耻心的。”

谢择益一刻也不停留的走了。佐久间盯着他的背影大笑。出现在这个弱大国土上的每个国家,哪一个不是一样无耻的在蚕食着这个民族。有什么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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