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切尔斯与旁人无异,带着他的士兵与舰队从南洋开往黄浦江那一刻,便注定他们是入侵者,他们高人一等。
英国人在八国联军进入北京城中时,烧毁与抢夺得最多;他们在满世界开疆拓土,而中国在沦丧自己的主权。
这段恋爱从一开始注定不平等。
即使他愿意卑微的追求一位东方的女孩子,她与她的家人仍旧是白人口中的“支那猪”,是亡国奴。
她想,真真十八载人生里从前无数次在外滩看见外国警察殴打人力车夫,她却无权上前替车夫还击,她只能愤愤不平;而今她也无法向切尔斯诉不平——甚至她也不知切尔斯是否曾经剁掉过闹事工人的拇指,又是否朝哪一位苦力胸口开过枪。这些她都无法过问,求告无门。假使真的做了这一切,切尔斯又会认为自己有罪吗?他不过也是千千万来到英国殖民地后被同化的军人其中之一,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兴许他立在那里,立刻化身“侵略者”三个大字。
八十年前他们闯入我们的家,占据我家院子,在那里进行一番改造,派人镇守这方安定。接着说,这里比你们住的要好多了,如果你愿意享受这里的文明,欢迎来住。
可是文明不是我们的,军人不是我们的,甚至你告诉他们,这里是我家,他们也会愕然反问:“谁告诉你的?”
这一类屈辱,没有任何一个生而自尊且骄傲成长的人能自然而然接受这等不公平;切尔斯更不能懂得。
除非有天真将他们赶出这里,然后面对面坐下,平起平坐。你来我处,以礼相待;我去你处,再无尊卑贵贱之分。
她想起佐久间,偶尔也会感觉誓死效忠的情怀与大义未必不是一场洗脑,大多数人捍卫吾生之地的心情非他人不能明了。
她想起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我们应当争取什么。”
“贪安稳就没有自由,要自由就要历些危险。”
如今自由与危险都在公路那头。她独自立在英国人在东方大陆修筑的马路这一头,只听见大时代在公路那头朝她碾压过来时隆隆作响,仿佛是崩塌,也像盛大序幕缓缓拉开。
然后人群里,喧闹声中,一个高大身影穿过人群,缓缓朝她走过来。
她抬起头看到他黑色领带,想起自己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仅仅想要替他系一个熬夜学来的温莎结。
无比混乱的思绪里,她偶然间捕捉到一个细小的、困顿声音在问她自己:“他在誓死捍卫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所料,这个系列大约就是正文的最后一个片段吧,到底有多少章,大概7-8章,争取年内搞完。……当然正文没交代完的都在番外里,番外特别多
——
另,前面那个四万人,是我偏信资料忘了思考的锅。那句话想写的四万万中国人,结果少打个万,使我误以为是租界内4万人口。
正确数据为287.3万人,包括了租界内、吴淞、闸北与沪南。
☆、〇五四聚散之二
看他步伐悠闲, 想是在马路对面蛰伏良久, 等他两人聊罢才走过街对面来。
“聊过了?”他问。
“嗯。”
“那就好。”
她抬头来,还未开口发问, 葛家司机的别克车与一位英国军官驾驶的福特车一齐停在两人身旁。
福特车先停下, 下来一个黄棕瞳孔、面容普通、身材茁壮的中尉。语速很快的同谢择益说:“长官,领事请你立刻回到领馆一趟。”然后补充道:“脸色很不好。”
谢择益反倒微笑道:“让他等。”又颇为贴心的替他找好理由, “告诉他无人送我太太回家。”
中尉看了眼楚望身旁被他直接无视掉的葛家司机, 左右为难一阵。
葛家司机终于忍不住,探出头说:“谢少,葛太太命我午餐时间按时送少奶回家。”
谢择益道, “我送不一样?难不成葛太禁止我与我太太约会。”
司机微弱挣扎:“谢少,你这……”
谢择益又说:“否则就要劳驾你一会儿开车将我再从葛公馆送返英领事馆。”
司机噤声。
楚望想起葛太太同自己说:“谢家新娘在婚礼上挺着大肚子出现, 然后婚礼结束, 五个月内继续来喝满月酒。满世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
不过她想,葛太太自己就是这时代最新潮的女性,若是放在她自己身上, 绝不会介意这类小事;但是放在她身上,葛太太身为家长,必定要古板严格一点,小心翼翼防范着谢择益同她哪一次克制不住擦枪走火。
因此每每想起这句话她都暗自好笑。
他从副官手头接过车匙, 她钻进福特时,猝不及防的被驾驶座上的人亲了一下。
她回过神来时,谢择益已经心情颇好将汽车发动,葛家司机跟在后头。她昨夜没睡好, 气色差了点,出门时随手抹了西瓜色口红。早餐没被吃掉,反倒被他亲掉一口。
她笑着指出来,他手握轮|盘懒得放开,试图舔掉。
这支是她从商城买来的。这时期口红成分不可考,她慌忙用指头替他抹掉,笑着说:“口红好吃是吗?”
“因为是谢太太,方才显得可口。”
她这才明了:当初那类话果然是他指示的。心头一动,问道:“汴杰明呢。”
“回英国了。”
“公假,还是上海任期满了?”
“不再做老番。”
老番便是殖民主义侵略者的俗称。
他用了比较委婉的措辞,楚望还是大略听出来,数月前公审革职服刑的百余替罪低级军官,汴杰明也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