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她恢复了长房嫡女的身份,可是她的性子却是就此养成了的,加上在庄子里过了五年捉襟见肘的日子,回到城后她变得更加自卑敏感,不管护国公府的舅舅和外祖母他们怎么疼她,她都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她还记得,在她七岁那年,有一次她晕倒了,直接摔倒在地,下巴磕出了一条尾指那么长的疤来。史氏说她破了相不好看,便让她走路低着头,因为她生得矮,头一低便没人看见她的疤痕了。可是这走路的模样成何体统,秋氏和她说过几次,可每每她才刚抬头挺胸,史氏便盯着她的下巴看,看得她自卑不已,久而久之,她便形成了走路低头含胸的姿势来,还曾经被夏馥安笑话像只鹌鹑一样。
而她当初之所以会晕倒,是饿晕的。史氏一直给她灌输女子以瘦为美的想法,每顿饭只让她吃个七分饱,要她节食,再三告诫她千万别吃得像夏馥安那样胖,可是夏馥安哪里是胖呢?夏馥安生得丰满肉嘟,活泼可爱,长辈们都喜欢她。
现在,夏疏桐总算是明白了,让她低头,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的模样生得和秋氏越来越像了。史氏也怕她将来的身段会像秋氏那般丰腴,是以从小便饿着她,想将她饿得跟自己一样纤瘦,这样看起来才像母女。事实也是如此,她的胃养小了,后面一直吃不多,也胖不起来,身材消瘦而矮小,比起同龄的夏馥安矮了足足半个头,她和夏馥安走出去,人家都说她看起来要比夏馥安小两三岁,史氏便说她是早产儿,先天不足。
她心思单纯,前世活了二十年,都是雾里看花,迷迷糊糊,如今重来一世,再次经历了年幼时这些已经模糊的往事,却是看清了不少。
她今生,势必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夏疏桐在屋子里静养了七八日,史氏总算肯让她下床了,其实她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蹦蹦跳跳,便是出府去走走散散心也是没问题的,奈何史氏爱拘着她,表面上是为她好,实则是让她身子恢复得更慢罢了。
这会儿已经是四月了,天气暖和许多,夏疏桐让丫环木棉将窗户打了开来。
她有两个丫环,木棉长她六岁,今年十二岁,生得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就是嘴巴笨了些。前世是和她一起去了庄子的,在庄子上任劳任怨,帮了她不少忙。史氏死的时候,木棉已经有二十有一了,她问木棉想不想和她一起回夏府,木棉摇头,说想嫁人了,夏疏桐便将她留在了庄子上;至于另一个丫环连翘,连翘是家生子,今年不过十岁,是个嘴巴伶俐的,当年没和她一起去庄子,听史氏说当时还是连翘指认她推夏馥安入湖的呢,是真是假,如今已不得而知。五年后她回到夏府,并没有见到连翘,想来也是嫁人了吧。
这边,木棉刚将窗户推开,连翘便进来了,尖声叫道:“唉呀,木棉姐姐,小姐不能吹风的,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呢!”
“小姐让我打开的。”木棉老实巴交道。
连翘皱眉,“这可是夫人和耿大夫都吩咐过的,小姐不能吹风!小姐年纪还小,你怎么能这样由得她?”
木棉没有说话了,连翘说的话她并不认可,可是她说不过她,便不说了。
夏疏桐开口,“屋里太闷了,要透透气。”说话间,她看了木棉一眼,木棉看起来笨,其实只是不擅言辞,心中却是通透的。
连翘上前来,笑道:“小姐,这是夫人吩咐的……”
夏疏桐打断她的话,“耿大夫说了,要保持屋内空气流通。”一个丫环,还不至于让她赔笑,解释一通。
连翘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面上仍是笑道:“小姐说的是,那就这样吧。”又道,“二夫人说她今日要出府,问小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夏疏桐想了想,面上显露出孩子该有的欢心来,笑道:“你和我娘一起去吧,路上帮我买点藕粉莲蓉糕还有四喜蜜饯回来。”
连翘一听可以出府,眼睛发亮,笑道:“好咧!那奴婢现在就去了。”她冲夏疏桐福了福身,脚步欢快地退了出去,她买完东西还可以在路上逛一圈再回来呢!
连翘走后,夏疏桐对木棉道:“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如今已是晚春,许多花都要败了,她想出去透透气,看看最后的春-色,舒缓下郁闷的心情。
要是连翘在,定会拦着她的,是以她才将她支使了出去。
木棉没有异议,她也觉得屋子有些闷,还不如出去透下气。因着夏疏桐身子还有些病弱,木棉从彩绘兰花红木衣柜中取出了一件葱绿色的绣杏花对襟褙子伺候夏疏桐穿上,夏疏桐系好系带后,主仆二人便带着院子里的两个粗使婆子去了后花园。
午后时分,夏疏桐倚坐在八角重檐浮雕石亭中的美人靠上,这石亭筑在荷塘边上,随着荷塘中的碧波荡漾,亭中时不时飘来阵阵荷香。在屋里闷了这么多日,这会儿夏疏桐就如同放出牢笼的鸟儿,忍不住贪婪呼吸着,只觉得整个肺腑都被这香气涤荡清新了。
正享受着,忽闻不远处传来说笑声,因着距离有些远,又有对面岸边的杨柳遮挡,她也看不清是什么人。不过现如今,她的视线较之前世已经是非常清晰了的。
也是今年的事吧,史氏开始教她刺绣,她晚上便常常在史氏的安排下,对着不甚明亮的灯盏捧着绣绷绣花,长年累月地将眼睛给看坏了,长大后,远一点的东西便渐渐地看不清了,模糊得紧。
前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史氏都没要求她刻苦学习,只严厉地教了她刺绣和厨艺,若说及笄后的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两样罢了。
史氏告诉她,以后嫁了人,凭这两样便能博得夫君的欢心,可是史氏的话却并不可信。因为她后来嫁了人,为他量身裁新衣,为他洗手做汤羹,他穿了,也吃了,通通都受了,却依然不欢喜她。
夏疏桐扪心自问,嫁给他四年,她恪守了妻子的本份,可他却未曾尽过一天丈夫的责任。想到那封可笑的休书,夏疏桐只觉得嘲讽。四年无所出?成婚四年,他连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若她真能有所出,只怕他的官帽都要换成一顶绿色的了!这一世,她定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的,她才不要刺绣伤了眼睛,也不要煮饭糙了十指,至于那畜生,爱谁谁去吧!她要美美的,不要留疤,也不要挨饿,她要吃吃吃!享尽天下美食,让自己变得像秋氏一样丰腴,让她和秋氏一走出去,别人就知道她们两个是母女!
“走吧。”夏疏桐起了身,一来是想回屋吃点东西,二来是花园里有客人,她不想和他们碰面,便先离开了。
这里是后花园,来的大都是些女眷,可是不排除会有外男出现,比如那个今年才十岁、又和夏府长房关系十分亲密常常往来的畜生!
走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两旁栽着落得只剩了三三两两的桃花,透过稀疏的枝干,夏疏桐隐约见着有几人朝这边行来。
走在最前的是府里领路的婆子,中间一个白衣墨发的少年郎,身后跟着两个小丫环。在看清少年的面容时,夏疏桐的脚步忽然顿住了,心跟着抖然一沉。
第3章 前世后遗症
十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这正是秋正南,她前世的第一任夫君——她前世嫁了两次。
秋正南是她舅舅护国公秋君霖的嫡长子,今年年初刚刚被册封为少护国公。
前世,三年后,秋正南和夏馥安订了亲。这门亲事是夏知秋和秋氏二人生前便订下的,是以夏疏桐恢复了身份之后,她外祖母便作主让她嫁给了秋正南,毕竟她才是真正的长房嫡女。
这是她外祖母心疼她,偏心补偿她,否则以她那时干瘪瘦巴的模样,哪里配得起龙姿凤表、才华横溢的秋正南?只是当时她的那点自知之明,都被心中的欢喜给淹没了——长大后的秋正南温文儒雅、风度翩翩,十八岁便高中状元,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牵引着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十六岁那年,她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嫁给了秋正南。
可是洞房花烛夜,他却连碰都不愿意碰她,直言自己心中有了人,她如同三九寒天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早该知道的,他喜欢的是夏馥安。
当晚,二人一夜无话,和衣而眠。
次日清晨,他说不想让父母亲他们担心,让她假装二人同房了,她红着脸答应了,二人昨日已拜过天地,还能如何呢?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了,那时的她还幻想着,有一日可以打动他的心,与他琴瑟和鸣。
可是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当天早晨,她敬茶的时候传来消息,夏馥安昨夜自焚了,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报复他们秋家。
夏馥安出殡时,秋正南抚棺痛哭不止,如同丧妻。
那时的她自责得厉害,觉得是自己逼死了夏馥安,是她拆散了他们两个。在那之后,她自觉亏欠他,整整四年,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他。秋正南在人前与她相敬如宾,人后待她冷漠疏离,她就这么配合着他演着戏。本以为这戏会这么一直演一生,谁知道那日,夏馥安突然活生生地归来了,带着千万身家。
这二人如同干柴烈火,一点即燃,她的一味忍耐最终只换来了一纸可笑的休书!在收到休书的那一刻,夏疏桐方才如梦初醒,这何尝不是解脱呢?她不哭不闹,拿着休书回了娘家,她放手就是,成全他们。可是回到娘家后,她才发现自己以为能保留的那一丁点尊严,都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夏府一派喜庆,夏馥安明日就要出嫁了,这对狗男女竟是那般地迫不及待!
秋正南停在了她面前,少年低头看着她,眉目青稚而不失俊雅,声音也是十分温和,“夏二姑娘,你可曾看见……”
“没有!”夏疏桐毫无征兆地摇头,看也没看他,扭头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