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神专注的看着老太太,仿佛在探老太太眼底的秘密。
老太太陷入一时的沉默,这之后宛若千百惆怅,一声幽绵的长叹:“棠儿能陪着我,自然是好的,祖母高兴……高兴啊。”她的眼睛浑浊又迷离,叫人看不清焦距在何处。
楚棠从太庵堂出来,站在抄手游廊,回身望了一眼,觉得祖母与以往也有所不同了。
康王府在腊月这一日可谓是‘人文荟萃’,江湖侠客,西域行脚商,杏林高手,朱颜大家,文人骚客……各层各届,三教九流,皆有人被宴请在列。
康王最喜与各色人士交结,这是全天下皆知的事,因着这些人当中,绝大多数与朝堂并不能直接搭上关系,帝王并不在意,其他亲王也视若无睹,皆以为康王是不务正业。
奎老是康王府的家臣,也是康王最信任的谋士,霍重华身为他的弟子,自然也赴宴了,他吃了一碗鸡肉丝的腊八粥,就被王大人给叫住了:“天乐啊,你先生将你所作的文章给本官看了一眼,的确是见地独到,文辞博敏,假以时日,定会大成。”
王大人很欣赏霍重华的才情,而这份欣赏里面一半参杂了上次之事,若无霍重华多月暗中查探,将污蔑王家的证据找出,恐怕王家几百条人命此刻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加之几次结识下来,霍重华内敛稳重的性子更是招王重阳看中。
他正缺收个学生,培养自己的势力,从多方面考究,霍重华是个合适的人选。
“王大人过奖了,天乐自不敢担。”霍重华天生有股子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孤冷,王重阳已经习惯,倒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大丈夫就该有大丈夫的样子。
王重阳抚须笑了笑,年轻人慎重是好事,可孤冷的让他靠近不得,那就有些棘手。他家中还有一个整日挂念霍重华的女儿……王重阳想起他刚入仕时的状态,再怎么装的老道持重,也没有霍重华这般,仿佛此人注定必有一日高人一等。
有同僚过来与王重阳搭讪,霍重华借机避开,他又吃了一碗腊八粥,这阵子持续练功,饭量也大,回到霍家陌兰院可没有如此上佳的美食。他从酒馈处出来时,举头可见银白色的苍穹和醒目的明星。空气里参伴着严冬的冰寒,呼出的气息呈烟雾白。
身后有人叫住了他,此人嗓音阴沉不定,比那严冬的冰柱子还要剐人于无形,“霍兄,多日不见,你还是如此不合群。”顾景航轻笑着走了过来,身上的棕灰色貂裘大氅富贵奢靡,他上辈子得势之后,一切都是最好的,顶/端的权势,绝色的娇妻,最得力的部下,琼楼翠玉……他这人从不苛待自己。
霍重华正是百般无聊,一见来人是顾景航,他虽不喜他,也知道对方同样不喜自己,但这都不影响他,“原来是顾四爷,你来了怎么也不早说,我见你也未必合群,否则也不会从席上下来,不如你我再厮杀几局?”
顾景航冷傲的面容微僵,他就这般热衷对弈?他可没那个兴致跟他下棋。
也是了,试问朝堂上,谁能有霍重华思量思密?凡事皆比旁人想的远了好几步,甚至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还不被人所觉。
顾景航没有心思与他对弈,眼下的时局未定,所有人都盯着那个位置,他要想尽快得偿所愿,康王必须要保住,绝不能如同上一世,中途遭了难。虽说最后康王问鼎,可他自己却付出了最为惨痛的代价!
“你且随我过来!”顾景航习惯了吩咐旁人,这个习惯不曾轻易改掉。
霍重华看着他拽成二五八万的样子,不太想搭理他,他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也知他与康王的关系,这今后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霍重华觉得自己需要修炼一下忍耐性,似乎除了面对楚家小丫头时,他才能‘慈爱泛滥’,看着顾景航却是肉中刺一般的存在。
“顾四爷有何事不妨直说。你若想请我喝酒恐怕还得等上几年,待我弱冠,定与你喝个痛快。”霍重华道,夜风吹起他的广袖,银耀的玄月在他身后成了一道衬托,少年轻狂,已有出尘之姿。
顾景航痛恨他,却也敬他,斗了一辈子的敌手就在自己面前,顾景航突然觉得也要让霍重华尝尝痛失毕生所恋的滋味,自王若婉病逝,他上一世不是再无续弦么?顾景航记得十分清楚,当时坊间传言,朝中两位权臣,先后失去了妻子,这之后又宛若约好的一样,再无他娶。后人戏言,说是霍阁老与顾侯爷有着龙/阳之谊,情比金坚,生生死死纠缠了一辈子。两位旷世权臣,就是死也死在了同一天。
顾景航也不知道那里不痛快,以手抵唇清咳了两声,前尘如梦,这偶发的回忆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也不知道当初怎就无所顾忌,任世人如何评说,皆与他无关。
“呵呵,霍兄,你想的太多了,我很好奇,你所说的,当真就是你所想的么?”顾景航自诩不是良善之人,但霍重华究竟是奸?还是良?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吧。这人时恶时善,关键还是要看对待谁。
霍重华就算再年轻,也看得出来顾景航视他为敌手的意思,他已经不止一次觉得顾景航高估他了,他是不是该因此高兴?起码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值得旁人打压的地方?霍重华觉得,可能是自己长得比他好看!
“顾兄,你这话有歧义,不如你我坐下来,边下棋边讨究?”霍重华邪魅一笑,唇角微冷。
“是王爷找你!”他忍无可忍,直言道。在顾景航的认知里,霍重华不应该是这个玩性不改的样子,他记得此人除了权势之外,再无旁的嗜好,或许是他记错了。若是旁人,他自可不屑一顾,可是霍重华……这人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霍重华眸光微霁,“顾四爷亲自跑一趟告之我,那真是多谢了。可惜啊,难得遇到顾兄这样的对手,却没有机会好好厮杀几局。”其实,康王大可命小厮前来唤他,从顾景航一开始的出现,直至此刻二人相对,霍重华觉得愈发奇怪,这其中定有什么他不知情之事。他当然不会当面质问顾景航,不过再大秘密,也经不住时光,终有一日会暴露出来,他不急,且慢慢等吧。
顾景航冷漠不语。
霍重华悠悠然转向甬道,将满面风霜的顾景航留在身后,他不与他深/交,也不会与他交恶,点到为止,萍水之交的关系恰恰好。
康王的书房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霍重华一进去,康王便给他介绍:“天乐啊,这位乃徐长青,徐翰林老先生,你的文章已经交由徐老一阅,他大为欣赏啊。还不快来给徐老见礼!”徐长青桃李满天下,康王甚为赏识敬重。
读书人没有不知道徐长青此人的,霍重华立刻明白过来康王的用意,也暗中感激康王的良苦用心,他忙向徐老行了大礼:“难得先生指点一二,是晚辈毕生之幸。”
徐长青是个怪才,很少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今日康王举荐了霍重华,他本来不悦,但霍重华的文章过目之后,立即改变了态度,定要见上他一面。此番当面一看,果真是青年俊逸,与他身边的沈岳不相上下,唯一不同的是,沈岳已经是举人,就等着春闱了,霍重华虽从未参加过科举,不过徐长青却觉得他的才学可能会在沈岳之上,宛若明珠蒙尘,叫他这个伯乐逮个正着,怎叫人不欢喜。
徐长青从康王口中获知,霍重华有奎老指点,另外王重阳也想收他为学生,这厢有点难以开口,再者霍重华还未中举,且等他一年半载再说,到时候他若愿意拜入他门下,那是最好不过的。
一番见礼客道之后,霍重华才知楚棠的表哥沈岳已是徐长青的学生,他虽知道这个人,却从未见过。今日一看,当真是风华温玉,公子如兰。难怪那丫头与沈岳暗中交往甚密,以为他不知道么?以她的胆识年纪,若无沈岳在背后出谋划策,她岂敢兀自在外面经商!
沈岳与霍重华算是结识了,离开康王府的当夜,就在茶肆里谈天论地,从诸子百家聊到字画文墨,可谓一见如故。
霍重华发现,沈岳此人浑身上下无半分瑕疵,唯一一点便是时常会留意他腰间的玉坠,霍重华笑问:“沈兄,你这玉件可是心上人送的,你竟如此在意?”
二人秉性相投,沈岳并不在意霍重华的揶揄,他低头看着腰间的缨穗:“呵呵……让你见笑了,倒不是这玉稀奇,也并非我心仪之人,是我表妹前阵子编织的缨穗,我瞧着好看。”他说话时,唇角带笑,满足又欣喜。
霍重华送到唇边的茶水又放了下来,突然不想喝了。沈岳的表妹还能是谁?是楚棠丫头吧,她会编缨穗?霍重华觉得自己不想纠结这问题,莫名的心头不快,他转移了话题:“沈兄再过一载便要参加春闱,你是徐老的学生,一定很有把握吧,将来是打算留京还是外调?”
沈岳理顺了他腰间的坠物,“你也知道,我沈家世代从商,家中早就盼着能有一人入仕,光耀门庭,将来若能留京,我必定抓住机会,只是世事难料,届时再说吧。对了,霍兄你呢?除了一心科举之外,可有旁的想法?”
“我?呵呵……我还未曾想过。沈兄这东西看着眼熟,我似乎见过谁佩戴过。”那丫头腰上也有一块,是一对的吧?
沈岳笑道:“不过是寻常物。”
霍重华不再多问,临走之前多留意了沈岳腰间的缨穗一眼,的确很好看,映山红的颜色,精细又小巧。回到陌兰院,心头似被千万根羽毛齐齐骚动,怎么躺着都不舒坦,实在难以入睡,又起榻练剑,月冷风凄,剑声葳葳,恨不能耗尽体力。后半夜才勉强入睡,也不知道谁磨了他平静已久的心扉。
那丫头救过他,他又觉得她好玩,也长得好看,所以他便留意了,无非是对美好的事情存了好奇心罢了,他以为仅仅是这样,也只能这样。在不久的日子里,霍重华会愈发纠结于这份心绪,直至他不能忍的时候。
这之后,霍重华与沈岳时常会面,一来二往,变成了好友。霍重华发现,沈岳经常会提及楚棠,像是在夸耀自己身边了不得的人物,言辞间,有欢喜,有溺宠。
第71章 流年错
到了年关,吴氏携大房几个姐儿来祖宅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的病时好时坏,身子骨消瘦如柴,楚居盛曾请过宫里的太医来看诊,结果也是束手无措。